在戰(zhàn)爭與流浪的暗夜中,茶照亮了云南濮人的生存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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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戰(zhàn)爭與流浪的暗夜中,茶照亮了云南濮人的生存之路

戰(zhàn)爭,一直是各時期的普洱茶史中的主旋律之一,它導致悲劇,也帶來變化。

100多年前,日軍的入侵迫使民國中茶司將發(fā)展中心轉向云南等大后方,連綿戰(zhàn)火與邊境戰(zhàn)爭又使其無以為繼;

400多年前,清初吳三桂的備戰(zhàn)無意間使古六大茶山始興,利益沖突的械斗又導致了數(shù)座古茶山的衰落....

而距今1800多年前,“類牢叛漢”、“哀牢破國”后,云南濮人被迫離開家園,轉入山林,不得不充分利用這里有限的資源以求生存,進而培育出了如今普洱茶產業(yè)最核心的資源——栽培型茶樹。

這篇文章,我們就以戰(zhàn)爭視角,深入探究云南濮人種茶的真正原因。

與歷史相印證的布朗族傳說

在缺乏文獻記載的情況下,至今仍在布朗族人中流傳的史詩歌謠,是我們探尋濮人植茶史的重要線索之一,在這方面,收錄整合了大量布朗族史詩的重要書籍《芒景布朗族與茶》,能為我們的研究提供很大的助力。

(注:《芒景布朗族與茶》的作者蘇國文老師,是芒景布朗族的末代頭人蘇里亞之子,曾任多年教師職務,退休后回到瀾滄惠民鄉(xiāng)芒景·景邁,發(fā)掘出了十首瀕臨失傳的布朗族史詩歌謠,發(fā)現(xiàn)并保護了文革時期被毀壞拋棄的芒景佛寺塔基石碑(殘件),取得了很多珍貴的原始資源和布朗民族文化,調研并記錄了大量的布朗族植茶史,被尊稱為“布朗王子”,在布朗族村寨中頗具威望。)


書中記載的這些歌謠依靠口耳傳遞了千年之久,存在大量誤解,誤傳,加工修飾成分,乃至時空混亂,邏輯不通等成分是難以避免的,但作為記錄歷史,傳播祖先榮光的重要手段,史詩中沒有太多直接杜撰和憑空捏造的情況,也有很多與中原典籍相對照的成分。

舉個例子,很多傳說故事都存在多個版本,比如著名的“帕哎冷和七公主”,如今就存在布朗族和傣族兩個版本,不同版本對各自民族都有一定美化,因此,我們需要綜合運用多種學科知識對其“祛魅”,重新修訂時間線,才能去偽存真,提取出論證所需的諸多歷史真相。

(注:“祛魅”一詞源自“Disenchantment”,也可譯作“去魅”、“去魔”、“解魅”、“解咒”,出自馬克斯·韋伯所說的“世界的祛魅”,指對科學和知識的神秘性、神圣性、魅惑力的消解,也可以理解為陸離在文中常說的“學習普洱茶知識,要做到不唯書,不唯上,只唯實“。)

匯集來眾多傳說史詩的《芒景布朗族與茶》也是如此,這本在普洱茶愛好者中知名度很高的茶文化讀物,雖然不算嚴謹?shù)膶W術著作,但書中眾多故事情節(jié),都與真實歷史有對應,更解釋了一個上文中沒有回答的問題:生活在野茶資源豐富的族團眾多,為什么只有濮人選擇去馴化茶種,并成功培育出了栽培型茶樹。

這本書的開頭部分,就對在布朗族中廣泛流傳的“濮曼戰(zhàn)敗日,布朗上山時“諺語進行了詳細的考察與背景補充:“東漢末年,(云南)北方大族群不斷往南方遷徙,給原住在(云南)西南地區(qū)的百濮族群帶來了很大的威脅”。

幾個族團對生存地盤的爭斗,引發(fā)了不可調和的矛盾,導致彼此之間“激烈爭戰(zhàn)”,最終,“百濮族群因力量弱小……最后只好放棄數(shù)代人辛勤開發(fā)的生存之地,被迫進行史無前例的西南大遷徙”。

不了解相關歷史,以及初讀此文的讀者可能感受不到這則故事的沉重程度,像“激烈爭戰(zhàn)”,“放棄生存之地”,“史無前例”等字眼,其實都在說明這并不是部落之間的常規(guī)沖突,也不會是永昌的濮越族團主動向南開拓一事(發(fā)生在南詔國建立后的唐開元二十六年左右),在真實歷史中與之對應的,只有公元76年“類牢叛漢”后,漢王朝引入氐羌人進入哀牢,以武力擊敗哀牢古國,征服滇越族團的重大歷史事件。

此戰(zhàn)之后,一部分濮人(布朗族先民)為求生存,被迫轉入瀾滄江中游的山區(qū),變?yōu)樯骄用褡?,之所以要傳下“濮曼?zhàn)敗日,布朗上山時“,一是記錄下這段痛苦的經歷,二也是讓子孫后代銘記歷史。

這個歷史事件,也在暗示濮曼(濮人)不是一開始就是山居民族的,在哀牢古國時期,從傣族先民那里學到先進農耕文化的濮人先民,可能也是以農耕壩居生活為主的“水稻民族”。

東漢末年,濮人離開家園,遷入山林,這種除以物易物外與外界少有接觸的狀態(tài),使其原本的農耕文明和社會發(fā)展道路都出現(xiàn)了停滯乃至倒退,因此,直到建國前夕,濮人的后裔們大多仍處于原始社會形態(tài)中,母系氏族向父系氏族過渡的階段。

此外,《芒景布朗族與茶》一書中,還以兄弟分家的故事形式,講述了戰(zhàn)敗后的濮人族群中所發(fā)生的布朗、佤族分化事件:

布朗、佤族的始祖本是濮人老族長的兩個兒子,其中大兒子哎冷常年在外征戰(zhàn),幼子尼洼則留在父親身邊支援,老族長因病去世后,尼洼為穩(wěn)定人心,在沒來得及通知大哥的情況下選擇第一時間繼位,與哎冷產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好在后來兩兄弟沒有內斗,而是以各帶領一部分族人和平分化。

據(jù)考據(jù),布朗和佤族的始祖不一定是兩兄弟,但族人分化一事卻能和真實歷史相對應,如今古濮人主要分為三部分,其中布朗和佤族的關系較近,兩族與德昂族的關系則較遠,這是因為在古國時期,他們就分別居住在哀牢古國和勐卯古國,直到哀牢破國后布朗和佤族才產生分裂,一直以來也沒什么世仇,關系很和諧。

圖源:普洱雜志

茶祖哎冷與茶樹崇拜

那么,布朗族祖先是怎么發(fā)現(xiàn)并馴化茶樹的呢?這方面同樣帶有神話色彩的布朗族史詩:

布朗族先民在遷徙時出現(xiàn)了瘧疾現(xiàn)象,只好選擇在森林里暫時休整養(yǎng)病,其中一位先人(一說為哎冷本人發(fā)現(xiàn))偶然在嘴里含樹葉休息,醒來精神煥發(fā),大家紛紛效仿后發(fā)現(xiàn)果然如此,首領哎冷認為這是一棵能救命的神樹,稱其為“臘”,并打上記號,由此開始利用茶葉和茶樹崇拜。

在之后的遷徙中,哎冷看到了一座山:”遠看像頭大象,近看山頂天,土地肥流油,清泉流潺潺,有鳥有獸還有臘。“興奮的哎冷將這里命名為“芒景汪弄翁發(fā)”,即大布朗中心(書中認為此地在今芒景、景邁一帶,但真實性存疑),并帶領部落在此安家落戶,書中稱此次遷居為“開始了定居的新紀元”。

這則故事中,將“發(fā)現(xiàn)茶,命名茶(真實歷史中”臘“的命名要早得多),記錄茶,發(fā)現(xiàn)適宜定居地”等全部歸功于哎冷一人,存在一定的時空關系錯誤和祖先崇拜色彩,不過瑕不掩瑜,故事中的一些片段同樣與真實歷史有所呼應,也從側面證實了布朗先民對茶葉的認知,是從對野生茶的采摘和利用開始的。

還記得我們前面提到的培育栽培型茶樹的幾大先前條件嗎?此時的濮人,有了野茶資源豐富,氣候適宜的新家園,總算能夠安定下來,開始穩(wěn)定的定居新生活,再加上曾同傣族先民一同耕種過,有一定農耕經驗的族人,已經滿足了馴化茶樹的所有前提。

族內流傳下的史詩歌謠,也記錄最早的茶種馴化過程:“(首領哎冷)白天領我們上山尋找茁壯的野生茶苗,在寨旁栽起來。采來飽滿的茶籽,在家旁育起一片片茶...哎冷開創(chuàng)了人工種茶,奇跡傳遍天下?!?

直到今日,布朗族族內還流傳著“將野茶馴化成家茶”的土辦法:將野茶的枝干全部砍斷,之后一直火焚三年,并將燒盡后的草木灰制成灰肥,施在茶樹的根部,等到這棵茶樹發(fā)芽后就完成初步馴化了。

與短暫遷徙途中給茶樹打記號的采摘利用相比,定居生活下的長期穩(wěn)定栽種茶樹,無疑是一個巨大的進步,這在植物學中被稱為“引種馴化”,指的是被遷走的植物為適應新的環(huán)境,會頻繁地發(fā)生基因突變,再加上人為選擇、打頂矮化、增加橫枝、耕土施肥等手段,茶樹對人類有利的性狀逐漸突出,比如茶多酚、咖啡堿、氨基酸等成分含量增加。

經過這么多論證后,現(xiàn)在我們可以去試著復原下濮人創(chuàng)茶錄的全過程了:

由西南的百越族團分化而來,農耕技術先進的傣族先民遷徙至云南后,先是征服了本屬于孟-高棉語族的濮人部落,并與其締盟為主從民族,后和濮人一起,在地勢相對平坦的壩區(qū)建立了哀牢古國和勐卯古國等聚居地,以原始的農耕,漁獵,采集為生。

東漢永平十二年(公元69年),哀牢王柳貌歸附漢朝,引起哀牢人的強烈不滿,隨即有人與新一任哀牢王“類牢”暗中策反,并在7年后宣布反漢,東漢朝廷隨即從洱海周邊調集古滇國,昆明古國等氐羌族團勢力進入哀牢武力平叛,哀牢破國后,受到壓迫的濮越族團,只好離開故土,選擇再次遷徙。

一些遠走怒江以西,在這里重新建立了“勐達光”(后稱撣國);一些投靠由濮越族團建立的勐卯古國;還有一部分濮人追隨著傣族先民的腳步,來到了和氐羌族團、孟-高棉族的勢力范圍有重合的瀾滄江中游地區(qū),由于生存空間不夠,壩區(qū)由傣族先民入主,濮人們則不得不改為山居。

此時,濮人大多具備一定農耕技術,也積累起較為豐富的野生茶利用經驗,更重要的是,相對于蔬菜和糧食,茶樹更適合在山地生長,種植難度較低,規(guī)模種植后管理也較為輕松,由此,茶成為了濮人的食物,藥品,乃至精神信仰。

后來,附近的壩區(qū)民族,以及更遠地區(qū)的“異族”也開始以食鹽、粗布、糧食、農具等物資與山居濮人貿易,換取茶葉,濮人種植茶葉的積極性也大大提高,到后來,陸續(xù)有一些遷徙而來的其他民族進入山區(qū),向濮人學習種茶,與濮人一同植茶,抱團取暖,一直過著清貧的生活。

再后來,中原政權入主云南;六大茶山始興;普洱貢茶風靡京城;戰(zhàn)爭不斷,炮火連綿;古茶山衰落,老茶莊歇業(yè);茶葉統(tǒng)購統(tǒng)銷,產區(qū)不為人知;臺灣茶人朝圣易武,普洱茶產業(yè)復興;山頭被充分發(fā)掘,古茶樹得到珍惜...

千年歷史已成過往云煙,那片前人留下的茶葉,卻在千百年后成為了后世子孫們的金葉子,世代貧苦的濮人后裔,終于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收入,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

(“濮人創(chuàng)茶錄”專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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