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善同緣,關(guān)于革登老寨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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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善同緣,關(guān)于革登老寨的一切

  本篇涉及人物:

  魯順友:1952年出生,革登古茶山新酒坊茶農(nóng)

  魯小咪:革登古茶山新酒坊茶農(nóng)

  張春榮:革登古茶山新酒坊茶農(nóng)

  郭龍成:龍成號茶葉專業(yè)合作社負(fù)責(zé)人,革登古茶山守護(hù)人

  李貴強:1988年出生,勐臘縣象明鄉(xiāng)安樂村委會主任,撬頭山茶農(nóng)

  張金壽:1928年出生,革登古茶山石良子老人

  從革登經(jīng)過新酒坊好多次,卻從沒想過革登老寨就在新酒坊附近,也曾好奇:滿地都有老寨、老街、大寨、舊寨,而歷史上鼎鼎大名的革登為何不見老寨,甚至身邊都沒有人提及老寨?我與革登老寨最早的相逢,也只是在史料里,她陌生得如同不曾存在過。

  談及革登,絕大多數(shù)人都會說三個地方,即直蚌、新發(fā)寨、新酒坊,誰會去說革登老寨呢?他們都沒有見過,可能他們都沒有聽過,仿佛革登老寨是憑空來的,不過,革登老寨倒很像憑空消逝——今天的革登人講述起革登老寨來,或語焉不詳,或模糊不清,或簡短得不足以還原昔日的輪廓。不過,也不能責(zé)怪他們,畢竟年代久遠(yuǎn),他們能將各自的茶園守護(hù)好就已是功德無量。

  第一次近距離聽到“革登老寨”這個詞,還是在撬頭山茶農(nóng)的講述中,后來,我就特意記著這件事,因為他們說革登老寨就在新酒坊附近,所以到新酒坊采訪時我又問新酒坊的茶農(nóng),關(guān)于革登老寨的一切。

  往事與當(dāng)下總是交集的,并沒有一條清晰的界限,革登老寨與新酒坊,一個很老,一個很新,也是在這樣的交集中,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我們無法將其割裂。所以,我們還是先從新酒坊說起。

  新酒坊很新,也很小,總共只有30戶左右的人家,就集中在新發(fā)公路兩邊,距離龍成號基地也很近,所以我們幾次到革登,都跑到新酒坊吃飯——一個電話,說那邊飯要做好了,我們才從基地出發(fā),然后趕過去也來得及。魯順友說,新酒坊以前叫斑竹林,因為過往的人看到這里的斑竹比較多,就將名字定了下來;張春榮說,這里雖然名字叫新酒坊,但釀酒的人并不多,釀酒也沒有形成產(chǎn)業(yè),大部分人家喝酒還得買。

魯順友

  魯順友說,新酒坊過去的農(nóng)業(yè)種植相對多一些,旱稻、包谷、黃豆都種過,還種過水稻,主要是自己吃;糧食產(chǎn)量多的話就賣掉一些,這就是過去的經(jīng)濟(jì)收入,而過去還會去山上找藥材(黃草,即石斛),找野生竹筍回來出售,這也是一項收入。野生竹筍拿回來曬干,切成片,稱為“干巴筍”;有的切成絲,稱為“筍絲”,外面的人會進(jìn)來收購,有商店會安排人來收?,F(xiàn)在,新酒坊主要還是以茶葉為主。

  新酒坊茶農(nóng)現(xiàn)在的茶園,是過去村里安排抽簽所得。魯順友說,以前茶葉不值錢,隨意分,這塊地50畝,那塊地100畝,至于地里的茶樹有多少棵,純粹是靠運氣,而他們自己也完全不在意,他們當(dāng)時在意的是土地好不好、肥不肥,這樣方便種植莊稼,有一個好的收成;是后來茶葉值錢后,才有了比較清晰的概念。

  我們在魯順友家采訪的時候,是2019年12月28日下午兩點半;正在采訪的時候,張春榮從他家過來魯順友家,因為郭龍成給他打了電話,說我們想見他,又補充說我們覺得他這個人好玩、特意叫他。11月來革登的時候,張春榮邀請我們?nèi)ニ页燥垼赡苁俏覀冎安惶?xí)慣龍成號基地的飯菜,而那次去張春榮家覺得飯菜合口,多吃了一碗,所以特別感激他。不過,張春榮也特別好相處,很平和,很親切,也很真實。

  張春榮

  張春榮過來的時候,還有些許的醉意,看樣子是中午喝了酒,他說:“哎,酒喝多了,喝了半天了?!?/span>

  張春榮說:“新酒坊以前山里的生態(tài)茶,東有一棵、西有一棵,后來在稀疏的林地里補種了一些茶苗。如果把森林里的其他大樹砍掉了,那就不是生態(tài)茶了。新酒坊最高的一棵茶樹有十七八米高,岔枝很少,但只有45公分粗,主要是長得高;森林里的茶樹,也不太可能長得粗。這棵茶樹在采摘的時候,要搭架子才方便,費工費時?!?/span>

  新酒坊的古茶樹在過去也矮化過,魯順友說他們家有100多棵古茶樹,不包括矮化過的,如果算,那就多了。好在,新酒坊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比較好,我們從龍成號基地過來,一路都是森林,而新酒坊也是被森林所圍繞。我問過廣州的幾位朋友,他們說路過革登一帶時,都被這里的森林所驚訝,居然還有這么好的植被,喜歡得不得了。

  魯順友的女兒魯小咪利用緊挨路邊的優(yōu)勢經(jīng)營著一家革登古茶山的茶宿,這對我們來說也不算新鮮事,但讓我們佩服的是她的理念:竟然有濃郁的現(xiàn)代園林的風(fēng)格,草坪、亭閣水榭、花鳥……非常專業(yè)的設(shè)計,且看起來比較協(xié)調(diào),這在古茶山實在太難得了。

  我們聊起革登老寨時,魯順友說過去種地的時候能挖到舊時的銅錢,能挖出很多;他自己還特意保留了一個煙鍋頭,是過去老人抽煙用的,最讓我們好奇的是這個煙鍋頭是用石頭雕刻出來的,算不上特別精致,但有形有韻,非常實用。魯順友當(dāng)時覺得拿來也沒什么用,也就沒有意識去保護(hù),只是隨意放著,所以稍微有一點破損,很是遺憾。

  雖然當(dāng)天的天氣比較冷,待在屋子里是最明智的選擇,但對我們來說,前往革登老寨一探究竟更是最理性的選擇,它是革登古茶山有跡可循的證據(jù)——革登大廟的遺址尚在,考古學(xué)中實物證據(jù)是最具說服力的,對于云南古茶山的溯源也是一樣的道理,而大廟遺址是能夠追溯革登古茶山歷史較近的源頭,是可以觸摸的歷史;其實,也是最感性的選擇,提起無數(shù)次,它就在眼前,我們又怎能錯過?

  說去就去,為了保證我們的安全,郭龍成特意將依維柯開回龍成號基地,換了一輛皮卡車開回來,他說還不是水泥路,皮卡車不容易側(cè)翻,安全系數(shù)更高一些。魯順友特意帶了一把砍刀,是為了森林里開路。就這樣,我們一行滿懷期待前往革登老寨的遺址處。

  當(dāng)心懷這樣一份期待,便不再覺得寒冷。郭龍成開車,我與魯順友、張春榮以及同事一起乘車前往革登老寨大廟遺址。就像他們說的不遠(yuǎn),從新酒坊到大廟遺址處只有兩三公里,并且路況還算不錯,全是石子路,不會滑。

  車停下來,周圍很普通,一座古茶山應(yīng)有的樣子,而魯順友說到了,革登老寨的大廟遺址就在旁邊,就在我們的右手邊。如果不是魯順友提示,我們往往會忽略掉,因為實在看不出來周圍有何特別之處;如果不是他們帶路,我們即使走上十遍,也會擦身而過,因為已身處大廟遺址附近,魯順友用手指著右邊的樹林處:“就在那里,就是那里,就是那塊石碑!”他們看得到,我怎么努力也看不到。

  要到大廟遺址處,需到停車時右手邊的密林中,但因為修路,山坡邊被挖得筆直,沒有緩沖的余地;不算特別高,魯順友、張春榮先爬上去,對我來說卻是一個困難:無論如何努力都上不去,最后是張春榮使勁拉我,我才爬上去。

  上去,又是一番景象。雖然時值深冬,對革登古茶山來說,絕大多數(shù)地方都是綠色,倘若拋開陰沉的天氣,從眼睛所看到的萬物來說的話,天地一片蒼翠,絲毫沒有蕭瑟之感、深沉之氣;但對大廟遺址這片樹林來說,卻讓人恍然置身北國的秋天,有從高處低垂下來的枯藤,有鋪滿樹林下方的落葉,褐色、黃色與綠色交織在一起,的確有秋冬的氣息,但絕無悲涼、孤寂,相反,能感受到生命的交替與輪回,能感受到生命昂然向上的努力。

  魯順友在前面用砍刀幫我們開路,從路邊往里面走,100米左右即到。雖然之前對能看到大廟遺址并沒有太多的驚喜,但當(dāng)自己真正站在遺址處時,當(dāng)石板墻的殘痕、散落的石墩與磚塊出現(xiàn)時,我依然難掩內(nèi)心的平靜,因為太過真實,真實到不敢相信。曾無數(shù)次用過“殘垣斷壁”這個詞,可當(dāng)真的面對時,卻又不知該用什么言語來形容它、來還原它。

  大廟遺址,頗像古戰(zhàn)場,石板墻的殘痕東一處、西一處,歷經(jīng)百年,仍然整整齊齊、很有規(guī)則。更多的是砌墻用的磚頭,有大、中、小三種,最大的那種磚頭確實如魯順友說的“像土墼一樣大”,夠大,也夠重,我試著抱一塊,還是很吃力;中型磚可以單手拿起來,也很有分量,小型磚拿起來要輕松一些。瓦片因為易碎,沒找到一塊完整的,多是破損的,并且比較少。

  大廟遺址最醒目的是石碑,或許是太厚重,沒人能搬運得走;或許是因為石碑上有文字的記錄,多了些許的敬畏,石碑被保護(hù)得非常完整,背靠著一棵大樹,方便人們參觀、尋覓歷史的蹤影。

  確實需要尋覓,且非常努力地尋覓,才可能獲知零碎的片段信息,因為太過久遠(yuǎn),歷經(jīng)風(fēng)雨的沖刷,石碑上的小字多數(shù)已模糊,有些甚至是不再可能識別出來。好在,石碑正上方的“萬善同緣”四個大字清清楚楚,方正剛勁,只是,“緣”字頗有爭議,似“緣”非緣,似“綠”非綠,“緣”字右部的上部分是“綠”字的筆法,下部分又是“緣”字的寫法,乍一看以為是“綠”,但結(jié)合中國功德碑的風(fēng)格來看,應(yīng)為“緣”。

  如此,更符合傳統(tǒng)的表述方式與刻碑的精神訴求,而“緣”與“綠”在古代刻碑時本就很像、很接近;捐款制作功德碑,雖然我們主觀可以臆測為多為金主,而金主又有一部分人缺乏文化素養(yǎng),即不識字,但作為當(dāng)時當(dāng)?shù)氐囊淮笫⑹?,這樣的盛事不可能缺乏鄉(xiāng)紳、書生等有文化素養(yǎng)的人士,“緣”字與“綠”字還是分得清的吧。退一步講,我們在閱讀文言文時,便經(jīng)常會遇到古人的錯別字;再退一步,革登老寨大廟遺址的功德碑上即便真的將“緣”寫成了“綠”,也錯得恰到好處,錯出了滿山的綠意,錯出了青山的詩意。

  當(dāng)然,我們也可以為古人掩飾一下,即:將“緣”與“綠”相融,既是善意的相逢與緣分,對同心同德、共同發(fā)展革登古茶山的美好心愿,更是表率、決心;也是對永葆革登古茶山青山綠水的期望。而不管是哪一種——“萬善同緣”也好,“萬善同綠”也罷,都蘊含著生活的智慧以及人類與大自然、時間相處的哲學(xué),人與人相處的智慧;眾人皆善,皆持一心,又何愁革登古茶山不興盛、革登普洱茶不暢銷?

  這或許是大家都對革登古茶山的期望,其文明與發(fā)展史是有文字記載的,是有實物證明的,而不僅僅停留于諸葛亮的傳說之中;也或許是革登茶人太期待有更多的人來關(guān)注革登了,難怪在石碑那里,張春榮興奮地喊:“我們找到革登老寨的碑了,我們以后要發(fā)財了!”我想,我理解他們的心情,他們與郭龍成一樣,都是革登古茶山的守護(hù)人;在他們的守護(hù)下,革登古茶山雖遭遇歷史的曲折,但終究年復(fù)一年在好轉(zhuǎn)、在恢復(fù),恢復(fù)成外界對革登古茶山想象的模樣。

  同事說:“我們能參與到歷史當(dāng)中來,真的很幸運?!闭l說不是呢?

  從大廟遺址處下來,回到停車處,有一個Y型路口,往右邊,是通往倚邦,往左邊,沿著路直走是通往革登老寨的舊址;往左走一小段路再急轉(zhuǎn)下去,是通往莽枝的老路,即昔日的茶馬古道。

  而通往革登老寨舊址的路,有很大一段,在過去都是茶馬古道的石板路;后來因修路,全部毀掉了石板路——這一段毀掉的石板路,正是革登過去的茶馬古道。而通往莽枝的老路,多少還保留著一段茶馬古道原來的石板路,現(xiàn)在聽聞當(dāng)?shù)匾匦滦拚迓?,要還原茶馬古道。李貴強說,2003年、2004年左右的時候,有外面的人進(jìn)來收購茶馬古道的石板,后來村里就禁止了,有意識地保護(hù)起來。

  郭龍成再次驅(qū)車帶我們到革登老寨遺址處,當(dāng)車停下來的時候,他們說到了,我依然吃驚,眼前的土地上種著玉米,玉米已經(jīng)被收回去,只剩下玉米稈還留在地里。除了玉米外,郭龍成指著一種不算高的樹對我說:“那是黃花梨?!庇衩着c黃花梨種植都比較均勻,路邊上還有一棵長得極好的大青樹。

  革登老寨遺址是一塊四五十畝的平地,即使現(xiàn)在來看——作為居住、生活的選址來看,依然是革登古茶山最好的位置,整體平坦,方便聚居,并且交通條件不算差:路況勉強過得去,從新酒坊到這里也不遠(yuǎn)。石良子的張金壽說,革登老寨過去有100多戶人家,興旺的時候沒有來過,后來衰落后,反而來過一次。

  現(xiàn)在,革登老寨已經(jīng)沒有人居住了,連殘痕都沒有;準(zhǔn)確地說,革登老寨在1949年之前就沒有人居住了,成了荒蕪之地。李貴強說,革登老寨在過去成為這一帶較早的茶園,后來就變成了糧食基地,成為新酒坊種植黃豆最多的地方。他還補充說,連同革登老寨一起消失的,還有革枝埡口,現(xiàn)在已成為歷史名詞了。

  在過去,革登一帶有很多古茶樹,但革登與莽枝遭遇到了程度較高的破壞;現(xiàn)在,只有直蚌有成片的古茶樹,成為古茶園,而新發(fā)寨、新酒坊、撬頭山等地,古茶樹分布較為稀疏。好在,他們覺醒,清醒地認(rèn)識到了差距,正在努力挽回這一被動的局面——這是他們這一代人的使命,龍成號也早早植根于革登古茶山,或許是機緣,龍成號與革登各個小微產(chǎn)區(qū)茶農(nóng)的命運連在了一起,與革登古茶山的未來連在了一起,背靠革登古茶山的厚重與豐富,一起追夢,追尋那個共同的夢:復(fù)興!

  復(fù)興不是一個冷冰冰的詞語,而是充滿溫度、責(zé)任,且具象的詞語;復(fù)興更不是一個口號,而是需要付出更多去落實一件件具體的事情,比如修復(fù)外界極為感興趣的茶馬古道。郭龍成說在新酒坊下方,過去的茶馬古道上有一座石拱橋,橋上有一塊石板,后來石板的保護(hù)墻——磚頭被人撬開了,石板就掉下去了。李貴強說準(zhǔn)備組織村民修復(fù)從革登老寨通往倚邦的老路,那正是茶馬古道。

  從革登老寨遺址返回新酒坊,到村頭的時候,我們前往村里一戶人家,女主人正在釀酒——蒸餾環(huán)節(jié)的濾酒,革登古茶山誘人的白酒正順著管子一滴一滴的出來,通過濾斗,穿過紗布,最后匯聚在陶器酒壺里。

  她家門口的陡坡上有很多茶樹,多是2—3米高,茶園里有好幾棵古茶樹;因為坡度太大,我才敢試著走下去不算遠(yuǎn)的地方,卻看到一棵小葉種茶樹,與周圍的大葉種茶樹明顯不同,太過醒目。

  我們回到魯順友家,準(zhǔn)備在他家吃晚飯,張春榮堅持要回自己家吃,說起某件事的時候,張春榮對魯順友說:“不耐煩講”?!安荒蜔┲v”意思是不愿意說,更準(zhǔn)確地說,是不屑于說。但我們都知道,這是關(guān)系極為熟絡(luò)的朋友才會如此表達(dá)。

  我們沒有感受到尷尬,他們活得如此真實,關(guān)系又如此親切,這是革登古茶山的勃勃生機,透著無限的簡單的平實的樂趣,也是力量,也唯有真實的力量,才能支撐起復(fù)興革登古茶山的重任。

  魯小咪正在做晚飯,新酒坊的炊煙漸起。

  本文收錄于茶業(yè)復(fù)興【革登】圖書項目,由龍成號資助出版,敬請期待

  本文作者楊春:專注云南地方史15年,出版著作多部,現(xiàn)在研究方向為茶葉、非遺、傳統(tǒng)建筑等云南特色文化。參與著作《易武與古六大茶山》《造物記:云南古茶園的秘密》等。

  圖:包琪凡編輯:包琪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