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留聲：清代六山茶史上的士紳

我們首先要回顧一下清代的科舉制度。穿越時空，置身清代，盛清康熙三十九年（1700），大清已經(jīng)有1.5億人口；晚清道光三十年（1850），大清人口達到了4.3億。在清代，大約200萬考生要參加小試，只有3萬人（1.5%）得以取得生員資格。其中大約只有1500人（5%）可以通過三年一度的鄉(xiāng)試成為舉人。最終只有300人（20%）得以通過三年一度的會試成為進士。

我們都需要了解，絕大多數(shù)的普通人終身與科舉無緣，無論我們對科舉制度抱有多么大的誤解，科舉制度都是塑造帝制中國社會精英最主要的方式。經(jīng)由科舉制度及如影隨形的捐納制度，產(chǎn)生了即便不是全部，也是其中最為核心的精英群體。

我們用了一個備受爭議的詞匯“士紳”來稱呼這個群體。紳，意指官員，包括所有在任、致仕、候補官員。士指學者，涵蓋未出仕的學者。

張漢故里（石屏）

清代六大茶山遺存下來的文物碑刻中，可以看到士紳群體的所作所為。審視士紳群體的眾生相，以晉身途徑來看，既有出身正途的生員、貢生、舉人、進士，亦有出身異途的監(jiān)生、例監(jiān)。既有朝野的文士，亦有農(nóng)商人士。既有身處茶山的客民，亦有無弗遠界的士人。他們以直接或間接的方式卷入六大茶山的社會事項，形塑了六大茶山的政治、文化與社會風貌。

客商子弟中，有些擁有低階科名。道光十七年（1837），石屏籍客民張應兆的兒子張瑞、張煜考中了生員，也就是俗稱的秀才。這是最低的科名，對于張家人而言，自是喜不待言。

禮制法度森嚴的帝制時期，取得秀才資格就有了一定的特權。平民見官下跪，自稱小底，稱呼知縣、知府為老爺、大老爺，動輒得咎獲責。秀才見官但須長揖，自稱生員，稱知縣、知府為父臺、公祖，即便犯法，未經(jīng)斥革不能用刑，老百姓稱為“屁股蓋兒”。普通人尊重生員，稱相公，意為先生。生員不僅在冠帶上有別于平民，而且可以免除自身的徭役，這就有了一定的政治資本。

石屏文廟

這給了張應兆不屈不撓申張客民權益的底氣，并最終獲得了較為公道的判決結果。為此，張應兆等約同合寨民人鐫刻石碑曉諭上下。

斷案碑中有兩個細節(jié)非常有趣：其一是時任易武土司伍榮曾在其前任上司思茅廳同知羅登舉的指使下，以二水茶充抵頭水茶上貢。被時任普洱府知府兼思茅廳同知黃中位責令整改，并撥銀三百兩買補頭水茶。可見縱令是九五之尊的皇帝也難免被屬下蒙蔽欺騙。其二是小小的易武土司伍榮曾還給自己定下了吃茶四擔的福利，真應了民間俗稱的“土皇帝”一說，同樣被責令永行禁革。這方斷案碑現(xiàn)藏于易武茶文化博物館。

道光《斷案碑》

（易武茶文化博物館）

客商中有些低階科名來自于捐輸，也就是可以花錢來買。在清代，只要是舍得花上一大筆錢（百多兩銀子），就可以買到監(jiān)生銜名，還可以穿戴儒生衣冠。這是常見的彰顯自己身份與地位的慣常行徑。

乾隆六年（1741），蠻磚會館落成，通共費銀三百六十兩。江西籍客商豐大裔一人奉銀三十三兩，足以顯現(xiàn)出其財力豐厚。未過幾年，豐大裔過世，他的碑上刻有“國學生”的銜名，也就是國子監(jiān)監(jiān)生。作為遠別鄉(xiāng)井的客商，豐大裔的行徑都是人之常情，有了財力支撐，自然尋求提升地位。事實上，豐大裔在當時蠻磚茶山的地位不容小覷，在蠻磚會館功德碑的捐資名單排列上，緊隨地方主政長官曹當齋之后，在眾客商中名列前茅。

乾隆《蠻磚會館功德碑》（蠻磚）

這并不是唯一的個案，倚邦亦有一方刻有“國學生”字樣的碑銘。

生員與監(jiān)生，平民中的特權階級，過渡階層，最接近權力的有威信群體。生員與監(jiān)生群體經(jīng)常投身生意，用金錢轉換地位，盛行于帝制晚期的清代。

有些家庭熱衷于同時致力于讀書、經(jīng)商與農(nóng)耕。這在石屏人中表現(xiàn)的尤其明顯，大家族分派子弟各司其責，有讀書天分的追求仕途上進，有生意頭腦的投身商業(yè)，老實本分的留在家里種地。當官、經(jīng)商獲得的地位與財富，最終流向故里，奠定提升家族的實力與聲望。在我們能夠看到的石屏人家譜中，這樣的家族策略與取得的成果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

清代考中生員并非易事，再往上高中舉人更是難上加難。事實上，絕大多數(shù)生員都止步于此。但還是有另外的途徑，清朝有“五貢”之稱，即歲貢、恩貢、拔貢、附貢、優(yōu)貢。五貢都是從生員中選拔的，都算正途出身。貢生可以在住宅前豎旗桿、掛匾額，以顯示與生員和平民的差別。貢生出仕，往往從一些低階官員做起。

此外，又有例貢，即由生員捐納取得貢生資格者。自康熙十四年（1675）起，均得以200兩銀捐貢生銜。非正途出身的例貢，也效仿正途貢生顯示身份地位的作法。雖有同治六年（1867）法令禁止，很難相信會有人遵守。

安樂號位于易比的老宅只余一些建筑構件，安樂號創(chuàng)辦人李開基，其碑上冠之以“修職佐郎”，其夫人李氏碑上冠之以“例貢進士配”。光緒《普洱府志》歲貢項下載曰：“李開基，道光二十六年丙午?！?/p>

李開基畫像（安樂號）

同慶號劉順成終老于易武，在其墓志銘上記述了于光緒初年報捐例貢生，以其子劉葵光克襄王事嘉獎劉順成知州銜，并誥封為奉直大夫。報捐例貢生，就是例貢進士。

光緒誥封劉順成奉直大夫碑（易武）

除去這些聲名顯赫的茶號，在易武高山寨有一方刻有例貢進士字樣的碑銘，莽枝秧林有一方刻有歲進士字樣的碑銘。

嘉慶與道光時期，捐納監(jiān)生已經(jīng)超過60萬。放在數(shù)以億計的人口中，其比例仍然微乎其微。僅就六大茶山已知的情形來看，這仍然是一種讓人嘆為觀止的社會現(xiàn)象。伴隨普洱茶茶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由盛清至晚清，追逐名利交織的社會現(xiàn)象蔚然成風。

道光十年（1830），思茅廳同知成斌寫下永安橋碑記，講述了修建永安橋的曲折過程。發(fā)起人是思茅廳貢生趙良相與石屏人王賀，他們身體力行捐資以助。貪婪成性的易武土司伍榮曾極力想要延攬此事，并提出以茶擔出山日抽收銀以資工費。洞悉伍榮曾心性的趙良相歷陳非其一力能支撐。嗣后，思茅貢生翟樹旗與武進士封奏凱求見成斌，并提出了建議。成斌經(jīng)過綜合考量之后，作出了抉擇。道光十六年（1836），永安橋落成。修橋資金來源有趙良相及石屏王乃強、賀策遠、何鏞、何超的捐資，思茅廳同知成斌、車里宣慰使刀正綜、倚邦土司曹銘及手下的捐資，還有抽收的資金。修建永安橋事項繪就出鮮活生動的社會圖景，流官、土司、士紳及商人的互動情形躍然紙上。

思茅廳同知成斌出身舉人，趙良相出身附貢，翟樹旗出身歲貢，封奏凱是武進士。流官、土官、士紳與商人主導了茶山事務。

光緒十四年（1888），倚邦紳商將上年思茅廳同知覃克振下發(fā)的商號與雇工家屬之間民事糾紛的裁決書刻在石碑上，當雇工遭逢意外身故后，商號有責任將其兇信告知家屬，并以此作為截止支付工價的日期。顯見是支持了商人的利益，落款處為“倚邦紳商等同泐石”。思茅廳同知覃克振監(jiān)生出身，憑借捐納躋身仕途。社會轉型期，身份轉換最多的就是商人，商人常與官員聯(lián)盟，這在六大茶山已經(jīng)得到一再印證。

光緒《止價碑》拓片

傳統(tǒng)中國社會厘定身份的士農(nóng)工商四民之分，商人居于四民之末。輕視商人，歧視商人，觀念延續(xù)到了近代。傳統(tǒng)觀念與實際情形之間存在認知上的巨大鴻溝。

道光二十八年（1848），倚邦身處命運轉折的年份。接連遭受火災、瘟疫打擊之后，時任倚邦土司曹瞻云與手下商議出應對方案，得到時任思茅廳同知吳開陽首肯后落地推行。為了頂辦貢茶，完納錢糧，在茶葉貿(mào)易環(huán)節(jié)額外增加稅收。相較于已有先例的易武而言，每擔抽銀一兩達到了易武的將近四倍，這很有可能導致了倚邦的衰落。進士出身的思茅廳同知吳開陽下令推廣的這項政策導致的后果，令人唏噓感嘆。

道光《保全碑》拓片

乾隆五十四年（1789），漫撒新建石屏會館落成，時任蒙化直隸廳教授的石屏籍進士盧錞題寫了功德碑記。透過這篇文章，我們得以了解會館的崇信習俗與使用功能，成為茶山珍貴的文物佐證。

乾隆《漫撒新建石屏會館功德碑》

（易武茶文化博物館）

進士名義上都屬于天子門生，清代進士總計數(shù)量在25000名，身份上無疑是帝國精英階層。進士出身的上選是做官，充任官學教官則為下選。清代府州縣學的教官稱為教授、學政、教諭、訓導，任教資格包括進士、舉人或貢生。甚至甚至以庸劣之職的州縣官改授教授竟成定例。唯其官階甚卑，府學教授為正八品，教諭、訓導為從八品。禮制上優(yōu)待，見到上官但須長揖，不必如其他下屬須請安下跪，各長官亦以“老師”呼之，以示尊師之意。官學教官被歸為清官，蓋因其無灰色收入。

乾隆六年（1741），蠻磚會館落成，兩位石屏籍進士張漢、羅鳳彩分別為功德碑題寫了碑額與碑記。碑額上四個大字功德碑記遒勁有力，盡現(xiàn)書家風范。

張漢曾經(jīng)兩度考中進士，并出任翰林，且外放出任河南府知府，頗富政聲。尤其是對于文教事業(yè)情有獨鐘，留下了眾多碑刻文物，因其居功至偉，被譽為“中原文化守護神”。

雍正·張漢題《詩圣故里碑》拓片

惜在其家鄉(xiāng)石屏聲名不彰，令人殊為嘆息。郡人袁嘉谷為其編纂《留硯堂詩選》，著錄詩文七千余首，茶文為數(shù)頗多，且有多首語涉普洱及六大茶山的詩作。

張漢有一首詩作《普洱茶》：“一水何須讓武夷，遺經(jīng)補注問名遲。擷從瘴雨春分后，焙取蠻煙騎火時。郡守不因茶務重，侯封絕勝酒泉移。南中舊史文園令，應喜清芬療渴宜?！逼洹跺讲杌ㄏ伦鳌分杏芯湓唬骸傲蟛枭接胁枞耍N茶為生滿巖谷”。可見其對六大茶山是知悉的。更有一首《思鄉(xiāng)曲》詩句曰“倚邦火后蠻磚雨，采的槍旗入鼎香”。這與雍正《云南通志》中“六茶山，以倚邦、蠻磚味較勝”意味相近。其《昆明清明寫興》一詩中有句曰：“蠻磚茶喜供銀汁，吳井泉宜漱玉川”。更是清清楚楚的表達出對蠻磚茶的喜愛之情。

羅鳳彩的經(jīng)歷頗具傳奇色彩，其中雍正元年（1723）參加鄉(xiāng)試中舉，當時的主考官就是鄂爾泰，算作是鄂爾泰的門生，同年聯(lián)捷高中進士。僅僅數(shù)年之后，便應郡人之托，為修建蠻磚會館書就碑記一篇，意外宣告了鄂爾泰茶政的破產(chǎn)。開啟了六大茶山進入興旺發(fā)達時代的篇章。

乾隆十二年（1747），時任云貴總督張允隨下發(fā)有關茶政的行政命令，次年，被時任倚邦土司曹當齋率手下刻在石碑上。這是六大茶山留存文物中，官員級別最高的一方碑刻。其內(nèi)容在于嚴禁官弁販賣私茶，兵役入山擾累，并奸商盤剝夷民事。

張允隨出身于蔭監(jiān)，僅只是最卑微的監(jiān)生身份。仕途暢達，步步高升，在云南巡撫總督任上達二十余年，無疑是進貢普洱茶時間最久的封疆大吏，深受雍正、乾隆的信任，最終升授為大學士，位極人臣，并被后世贊譽為盛世名臣。

乾隆《恤夷碑》拓片

有清一代，普洱茶名遍天下，在“走夷方，上茶山”的歷史潮流中，來自江西、湖廣、四川等省外與石屏等省內(nèi)客商源源不斷地涌入六大茶山。伴隨普洱茶商貿(mào)的興旺發(fā)達，士農(nóng)工商等各階層中都有人被直接抑或間接卷入。其中，士紳階層在形塑六大茶山的政治、經(jīng)濟與文化等方面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在帝制晚期的清代，通過科舉制度產(chǎn)生的社會流動，依然扮演著重要的作用。當我們透過這一角度俯瞰清代六大茶山的社會變遷，可以看到富有文化意味的社會風情畫卷。作為晚清帝制中國的縮影，那些曾經(jīng)在六大茶山留下深淺不一印跡的士紳，不僅留聲茶史，亦是大時代下精英命運的寫照。最終匯入歷史的潮流，只留下漸行漸遠的身影。

作者簡介：

馬哲峰，著名茶文化學者，中國國際茶文化研究會學術委員會委員，西雙版納普洱茶歷史研究院特約研究員，勐臘縣首屆普洱茶文化傳播大使，“行知茶文化叢書”編委會主任。所著《普洱尋茶記》《讀??中國茶》《普洱六山記》《尋味普洱茶》《讀懂普洱茶》《大倚邦傳奇》等，連年榮登茶媒體推薦閱讀十大茶書榜單。曾榮膺《普洱》雜志優(yōu)秀撰稿人，榮獲河南茶葉流通領域發(fā)展二十周年杰出貢獻獎，榮獲創(chuàng)新中國茶百佳創(chuàng)新人才獎等。《人民政協(xié)報》等多家媒體予以專題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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