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茶山的“朝圣”之路有多擠

尋茶中國”的極限何在?這并不是一個有標準答案的問題,但一直是茶人、學人、游人們不斷嘗試去拓展其邊界的領域。

這十余年來,中國高鐵以驚人的發(fā)展力,加持了無數(shù)茶客的行動力——他們懷揣“尋茶中國”的理想,開啟了一種新型運動模式:抱著《茶經(jīng)》的簡體橫排本或繁體豎排本,背著長槍短炮,頭戴漁夫帽,腳踩登山鞋,孜孜不倦組團前往若干知名或無名的茶山“朝圣”。大量記錄茶人、學人、游人“朝圣日志”式的著作或短片由此應運而生。

《茶之路》《生活月刊》編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

所以,茶書出版也出現(xiàn)“通貨膨脹”了嗎?似乎并沒有。因為好書跟好茶一樣,產(chǎn)量通常不高?;仡櫧陙沓霭娴闹髌?,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通往茶山的朝圣之路雖擠,但總有茶人與學人心無旁騖腳踏實地去做好本分事,作品但有茶氣而無匠氣。

茶之路:挑戰(zhàn)陸羽,還是變相致敬茶圣?

2021年6月,已是第16次重印的《茶之路》,在包裝上似乎犯了一點小錯誤:書的腰封上赫然印有“長銷7年,重印14次”。當然,無論是14次還是16次,兩位數(shù)足以說明此書的影響力了。

在陸羽生活的唐代,云南的崇山峻嶺與大江峽谷是茶圣難以企及的存在。陸羽生于湖北,行走于太湖,隱居在浙江,寫下了《茶經(jīng)》。遺憾的是,終其一生他步履未曾踏上“彩云之南”,未能親見云南的茶樹。陸羽及歷代茶人留下的填空題,就成為《茶之路》團隊“尋茶中國”的重要動因。

《茶之路》的團隊成員包括茶人、文人和攝影師。他們并不具備古代及當代隱士的山中經(jīng)驗,但他們愿意尋訪和傾聽山里的茶農(nóng)、工人與茶人們原生態(tài)的山居生活智慧,并以圖文重繪了“朝圣”的旅途,觸摸中國茶文化的物質(zhì)與精神發(fā)源地。

《歲時茶山記》陳重穆徐千懿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


中國的茶之源在哪里?歷代茶源的版圖一直在擴大。到了明朝,文人在書齋茶室里懸掛山水畫幅,焚香插花,意圖營造自然,但他們無法抵達真正的茶源,感受茶山的風土與茶氣。

若說《茶之路》有什么能夠超越陸羽的地方,或許就在于這個團隊能去得更高、走得更遠、見識更廣。所以,他們可以充滿底氣地指出長期以來某些以訛傳訛的謬誤,例如:劉禹錫在《西山蘭若試茶歌》中寫的那句“斯須炒成滿室香”中的“炒”字,含義并非“炒青”的“炒”,而是“熬”,方法是將茶葉直接放入開水中幾分鐘殺青,是一種脫胎于“羹煮”的原始茶葉食飲方式。福建的畬族人至今仍使用這種原始的殺青方式。日本極個別地方今天還保留這一方式。而從中國烹飪歷史、文字演變和唐代出土文物中的炊器類型(多用于蒸煮)來判斷,基本可以排除“炒青”技藝出現(xiàn)在唐朝及唐以前。

因此,劉禹錫詩中用了“炒”字,并不能證明綠茶炒青工藝起源于唐朝。劉禹錫是詩僧皎然(陸羽的好友、《茶經(jīng)》的出版贊助人)的粉絲,年少時曾向詩僧求教詩藝,流連山寺,對于大唐常見的煮茶法并不陌生。實際上,陸羽在《茶經(jīng)》中并未提及“炒青”,而作為一種烹飪技法的“炒”,在大唐應該并未出現(xiàn),在南宋有可能也只是小范圍地出現(xiàn),南宋愛國詩人陸游在《安國院試茶》詩后自注“日鑄則越茶矣,不團不餅,而曰炒青”中涉及的“炒青”概念,應該是對當時散茶顏色或外形特定的描述,因此,今人也不應望文生義,將其理解成綠茶的一種殺青工藝。

《茶之路》團隊前往多地茶山,把它們的今時茶味、具體做法與史載古法的對比記錄下來,篩選出值得書寫的“茶之源”,意圖昭然:書寫一部“現(xiàn)代茶經(jīng)續(xù)集”。《茶之路》在尋訪茶山、茶人的過程中,其研究與寫作思路基本上因襲了陸羽在《茶經(jīng)》中所涉及的要素:茶源、茶區(qū)、茶類、茶具、生產(chǎn)、貯存、飲用方法等。

要想紹隆中華茶事,續(xù)陸羽之慧命,言必稱陸羽是不夠的,捧著歷代茶書食古不化是不行的,《茶之路》出版近十年仍然能夠在印刷數(shù)量上吊打若干同類題材的茶書,核心競爭力就在于主創(chuàng)團隊的實證精神與茶癡熱忱,二者缺一不可。如果陸羽還活著,應該樂于見到這樣有好奇心和想象力的團隊。

《茶之路》其實并沒有對陸羽構(gòu)成挑戰(zhàn),反而再次證明了陸羽在1200多年前就已具備卓越的前瞻力。陸羽留下的財富,除了《茶經(jīng)》,還包括可貴的研究品質(zhì):精行儉德、求真務實。如果陸羽生活在高鐵時代,我們有理由相信,他的《茶經(jīng)》一定會寫得更好。

中國尋茶:當學人成為茶人,該有多拼?

《茶經(jīng)》中的某些紕漏、或由于各種原因被迫留下的空白,一直有學人和茶人在努力查漏補缺。

“茶之否臧,存于口訣”,是陸羽《茶經(jīng)·三之造》中提出的。至于“口訣”的定義,目前市面上常見有兩種釋義版本,其一,評判茶葉制得好壞與否,有一套口訣,例如“小鍋腳,對鍋腰,大鍋帽”等關于制茶方式的口訣流行于浙江嵊州等地。其二,茶葉到底好不好,全憑飲茶人的口感。顯然,《歲時茶山記》更傾向于第二個版本的定義。

但是,“口感”這個東西,充滿了主觀色彩,所以,《歲時茶山記》的作者憑什么向見多識廣的茶人和學人證明自己的“口感好”?

2022年出版的《歲時茶山記》與《茶之路》的創(chuàng)作有著將近十年的距離。這十年,也是中國茶業(yè)格局發(fā)生重大洗牌的十年。在《歲時茶山記》之前,《茶之路》已成為文人寫作茶山朝圣日志的標桿,而《尋茶中國》則是資深學人在全國尋訪茶企、指導茶農(nóng)具體生產(chǎn)工作過程中形成的“教學日志”。

通往茶山的朝圣之路,前浪兇猛,后浪驚恐。《歲時茶山記》還能開拓一條什么樣的賽道?

《歲時茶山記》的兩位主筆人陳重穆、徐千懿,一個是法學博士,一個是哲學博士。他們從事尋訪茶山、書寫常規(guī)的“朝圣日志”之類的寫作任務,顯然有著先天優(yōu)勢。但這種優(yōu)勢往往也是危險的,因為學人的基因是研究與寫作,而茶人的基因是種茶與制作,要拼體力,可謂兩條不同的賽道。

不過,當學人同時也是茶人的時候,問題就迎刃而解了。陳重穆一座座茶山跑下來,看天觀茶,不恥下問,同時自己琢磨工藝,嘗試用古法或今法研發(fā)各種制茶工藝,以身試茶,數(shù)年泡在各大茶山,念茲在茲,才有了“茶之否臧,存于口訣”的底氣。

實際上,身為學院派,任何學人都不可能、也未必愿意完全擺脫“設備迷戀”和“術語迷戀”,也不是沒有甩出大量類于茶多酚、茶氨酸之類名詞的本事,但《歲時茶山記》的寫作,卻嚴厲抵制了化學概念和時尚名詞的誘惑,更多回歸于作者在訪茶、采茶、制茶過程中的第一手經(jīng)驗,知而后識,有所發(fā)現(xiàn),不止掉書袋,更多的是洞見。

比如說,陸羽身為帶貨達人,是否要為一次茶會偶然的進言而導致常州民不聊生一事背鍋的公案,書中給出了令人耳目一新的判斷。

宋代金石收藏家趙明誠、李清照夫婦合著的《金石錄》中收錄有大量從上古到唐五代的石刻文字拓片,其中有塊碑名叫《唐義興縣重修茶舍記》,碑文中記載了宜興(義興)茶葉上貢的始末:大約是在765-768年間,常州刺史李棲筠組織茶會,陸羽也列席其間,并稱贊宜興(陽羨)茶“芬香甘辣冠于他境”,李棲筠于是將茶葉進獻給唐代宗。此后,陽羨茶成為大唐的貢茶,年年上貢,妥妥地成為當?shù)夭柁r(nóng)的強制性任務。茶農(nóng)負擔日益沉重。正因如此,《唐義興縣重修茶舍記》的作者很氣憤,將陸羽和李棲筠名字刻在石碑上聲討:“后世士大夫,區(qū)區(qū)以口腹玩好之獻為愛君,此與宦官宮妾之見無異。而其貽患百姓,有不可勝言者!”

為斷此案,作者從現(xiàn)存各類史料抽絲剝繭,得出結(jié)論:這鍋陸羽真是背得冤枉。其實,陸羽的社會地位相對普通,既沒有功名在身,又不迎合當時的權貴、不裝腔作勢,很踏實地了解當時的茶,從實踐中得真知,才奠定了他在后世的地位。所以,他對茶的理解是建立在實際歷練的經(jīng)驗上,是反復推敲所得來的,這也是他與《茶經(jīng)》能在歷史長河中發(fā)光發(fā)熱的重要原因,也是最值得我們后世學習的地方。

不過,研讀史料、裁判歷史公案,并非《歲時茶山記》的寫作初衷,作者更多的是在精神和實踐層面上承繼了陸羽求真務實的茶人作風,試圖在當下重新去定義“究竟什么才是好山與好茶”。

基于這一初心,所以當年陸羽帶貨過的顧渚茶,仍然不可避免地進入作者的視線和寫作范圍之中。實際上,真正去過湖州顧渚山、并且能把顧渚紫筍古今做法進行比較分析、說得頭頭是道的茶人,為數(shù)不多。陳重穆做出了這樣的嘗試:“那次我們沒有采用唐代蒸青團茶的工藝,而是尊重明清以來的做法,用炒青散茶的方式來表達?;蛟S有些人會覺得一定要用類似唐代的工藝才能叫顧渚紫筍,我們倒是覺得,工藝只是表達茶葉香氣滋味的一種手段而已,什么樣的工藝能夠更好地把茶葉的特色與美展現(xiàn)出來,就是好的工藝,不必過分拘泥舊的方式。況且歷史上的顧渚紫筍,唐、宋、明、清都是名茶,到了明代清代,它不至于還停留在唐代的工藝,難道那些就不是顧渚紫筍了嗎?”

概而言之,最近這十余年來,通往茶山的朝圣之路日趨擁擠,但卻是亂中有序。尋訪茶山的“朝圣日志”層出不窮,有涉及生產(chǎn)的,也有涉及文化的,但不管是生產(chǎn)還是文化,抑或是對茶的品鑒與審美,歸根結(jié)底,“好茶”才是重塑中國人對中華茶文化興趣與信心的基礎。當一些茶人與學人步履維艱、筆走龍蛇,致力于論證“好茶的標準”時,其目的不只是帶貨,更是希望復興“健康飲茶”這一生活方式,這種自發(fā)的使命感,值得點贊。(讀者 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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