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的茶香

楊子笠

紙上的茶香

——《誰解茶中味》出版后記

明朝文人比其他時段的各色人等,都會過日子些,日子過得味多些。陸樹聲在其《茶寮記》中云,喝茶當(dāng)處如下勝境:“涼臺、靜室、明窗、曲江、僧寮、道院、松風(fēng)、竹月、宴坐、行吟、清談、把卷”,方可把茶喝出味來。陸兄這里安著每一個詞,好像女娥的纖纖玉手,按著我身體每一個不同部位,都引起不同卻都舒服的感覺。只是這些我們哪能都享受呢?涼臺、靜室、明窗,都不易得;曲江、僧寮、道院,本是蠻脫塵的,去了那里,看到僧士與道長,手機(jī)響得比我還頻,設(shè)置的分貝比號子還嘹亮,至少喝茶的興趣沒了;松風(fēng)、竹月,我老家已沒了,深山更深處,倒有,但難邀到人去,一邀便一話將人沖到墻壁上:去那里發(fā)神經(jīng)啊,來打三打哈!宴坐喝茶?不曉得陸兄怎么把這場合也列進(jìn)雅趣了;行吟倒可以,我居不遠(yuǎn)處,有條步行街,略遠(yuǎn)處,有條防洪堤(還仿古呢,栽了楊柳呢),只是去那里行吟,真怕讓人罵發(fā)神經(jīng)了。

清談中喝茶,情景是很不錯的,不過佳人不再得,佳境也不易得——把你喊到茶館,要簽合同,要解糾紛,要跟你說個事幫他辦個事,怎么清談?于我,最優(yōu)勝的喝茶,是把卷了。靜室未必靜,明窗未必明,但手上持一卷書,桌上擺一杯茶。茶喝見底,將茶杯于桌上輕敲三下,便有老妻(若有新婦,自是極好,只是哪有這福分?)持壺來添水;她若興致高,說不定纖手在肩頸處,輕攏慢捻抹復(fù)挑,按摩幾下,血管憑空舒張了些,書上詞語進(jìn)入腦里不那么堵塞了,會順暢些。

讀蒲松齡,我曾著過迷。書生月夜里讀書,墻壁上掛著美女畫像,書不讀了,去看美人,神迷一晌,便聽得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石榴裙拂地響,美女走出畫面,下來給書生添衣,添水了。年少,我買過劉曉慶,后來也買過宋祖英,近來覺得范冰冰迷人,老夫聊作少年狂,將她也買來過,只是二三十年過去,夜半對她們也曾聚精會神,卻從未見她們下過我的窗,從我墻頭走下來。可見這事,是古人欺我。

山不過來,我就過去;畫不下來,我就上去;書不出來找我玩,我闖進(jìn)書里玩去。桌上一杯茶,手中一卷書,“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四碗發(fā)輕汗,五碗肌骨輕,六碗通仙靈”,真?zhèn)€地,人入書去了。陸羽茶泡得第一好,大家都去他那里喝茶,不只和尚皎然,連美女李季蘭,也去了呢,美女季蘭喝了茶圣的茶,臉上一片嫣紅色(鄙人因此在書中感喟:茶養(yǎng)女人嫣然之氣),男男女女一起清談,一起品茗,一起說說笑笑,那生活何等愜意?男詩人顯擺學(xué)問大,雅發(fā)詩句“山氣(疝氣)日夕佳”,美女李季蘭接過句子來對:“眾鳥欣有托”,居于茶會中的那些“眾鳥”,誰不為猛女之開放而開懷?古人茶會生活,真?zhèn)€是活色生香。塵世難遇,便情不自禁想打“鳥的”書遇去(李白乘鶴下?lián)P州,打的就是鳥的;盧仝吃了第七碗茶后,也打鳥的,乘化歸去,找仙靈玩,所謂是“惟覺兩腋習(xí)習(xí)清風(fēng)生),去晚明,去南宋北宋,去大唐盛世,闖進(jìn)那些茶局,討一杯茶喝。

這就是我曾過的生活,到紙上去品茶香。英國下午茶特好喝,名家高士,名媛淑女,都在那,我哪去得了?而我可手持一卷,讀董橋,便可神飛萬里,也去喝喝“中年”那份“下午茶”;蘇軾是古文人里第一通脫人,隨他去喝茶,聽他開玩笑,比花幾百門票去聽郭德綱的相聲,讓人心怡百倍;白居易的茶,你喝過幾次?喝沒喝過白居易的茶,不要緊,但白居易喝了茶后,其中意境,閣下須領(lǐng)會些:“食罷一覺睡,起來兩甌茶。 舉頭望日影,已復(fù)西南斜。 樂人惜日促,憂人厭年賒。 無憂無樂者,長短任生涯?!蔽覀冞^的是甚日子啊?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牛累,就不能停下來,“食罷一覺睡”,然后再“起來兩甌茶”?再這么累去,當(dāng)心過勞死哦!

我一碗二碗三碗,喝,喝,喝,確是有三重境界的,曰出竅,落意于在慰藉器官;曰出味;水里加了茶,就升了一層樓,人生就喝出味來了;曰出神,喝書茶,便達(dá)到了人生第三重境界,喝出文化來,喝出精神來了,喝出人生哲學(xué)來了。君若只是單喝茶,不管是碧螺春,還是鐵觀音,不管是大紅袍,還是小山正種,不管泡法多妙,不管茶葉制作多精,茶到底還只是茶;設(shè)若讀了陸羽的《茶經(jīng)》;讀了蔡襄的《茶錄》;讀了晚明文人那些茶散文,茶隨筆,那茶不單是茶了,每片茶葉每杯茶水,成詩了,人可詩意地棲居人間了。

這話是不是冒酸?或許吧。茶館里的茶,我是喝不起了,但書籍里的茶,我曾喝過很多年。喝啊喝,喝出了這本《誰解茶中味》。呵呵,這不是新出的龍井,而是多年的普洱了。我喝蘇軾的茶我喝白居易的茶,那都是千年普洱吶。多年前,我血氣方剛,我需要喝茶;之后幾年,我血性漸低,我喝了些酒。嗯,茶是隨筆,酒是雜文;茶讓人和,酒讓人沖;當(dāng)我頹廢多于激進(jìn),我要靠酒來提提神氣;當(dāng)我沖勁大于溫軟,我要靠茶來潤潤性子。當(dāng)大家都在喝茶,自然得呼吁喝點酒;當(dāng)大家都在喝酒,是不是大家該喝些茶?您知道,我想要表達(dá)的是:當(dāng)社會處于頹廢狀態(tài),我們要激進(jìn)些;當(dāng)社會處于激進(jìn)狀態(tài),我們要平和些。

我斯時心態(tài)正平和,借此機(jī)會且茶話一二則花絮吧。

花絮一:今年7月,我把這本集子交給王曉晶女士,她吃了一驚:哥,這是你著的,還是你編的?我曉得王妹意思,她問的是這部書,我擁不擁有完整的知識產(chǎn)權(quán)。王妹曉得我近年來都在寫烈酒式雜文,哪見寫香茶類隨筆?她是百度了好幾篇,才跟我簽合同的。

花絮二:這本書能否出來,心里沒底的。雜文書是不能出,散文隨筆是出不了。放到王女士手上,幾乎沒去管:請人作個序?不敢;請人推個薦?不敢;出不來,名家那里不好交代,自己不也因此出丑?目前這書模樣,出版的時尚景觀一樣都沒有,素面朝天。

花絮三:這書出版,我心態(tài)麻木,中途卻讓我打了個激靈:王曉晶女士辭職了!那還有什么戲?躊躇再三,去問主編王水女士,她說轉(zhuǎn)了孟繁強(qiáng)先生。王主編與我首次交流,便QQ傳話:你一定要天天催孟老師,他是慢性子,很慢很慢的性子。若催,年前就可以出來;若不催,那今年都懸了。我催,他會不會反感啊?不會不會,孟老師人蠻好的。我并沒催,書卻如期出了。

孟老師那慢性子,慢工細(xì)活,過的是慢生活,他怕是愛喝茶的吧。

(摘自2014年第6期《吃茶去》雜志;作者:劉誠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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