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班章 “樹上長的哪是葉子啊,都是錢”

  中國普洱茶網訊:班章古樹茶林,茶農們在清晨伴隨著“嫩壩山”(哈尼語)上的第一縷陽光,上山采茶,這些古樹茶生長在1700米至1900米的布朗山雨林中,最少都有百年以上歷史,自古以來,老班章村民沿用傳統(tǒng)古法人工養(yǎng)護古茶樹,遵循民風手工采摘鮮葉
 
  “媽的,這鬼路,到底什么時候能修好。”
 
  三菱獵豹用15邁的速度,行駛在波浪式的山路上,車主楊文嘴里碎碎地抱怨著,右手則不斷地在1檔和2檔之間來回撥弄。在這種山路上,2檔以上的檔位基本是棄用的。
 
  汽車顛簸在路上,兩邊車輪走過的路面的最高落差會有50公分左右,車子經過時,我們就像坐在一個充分搖起來的擺錘上,車鑰匙撞擊車體發(fā)出的金屬聲從未停過。路的另一邊,便是萬丈山崖。
 
  楊文的姐姐坐在副駕駛位置上,她時不時地按下電動車窗,向窗外吐口水。
 
  “媽的,嘴里都是沙子,吐都吐不完。”每吐一次口水,她就這樣罵一句。車臺上,一層黃色的灰塵像布一樣鋪開,在獵豹搖擺間,車內的空氣都是鄉(xiāng)土的味道。
 
  從勐海縣城到勐混鎮(zhèn)是一條柏油路,從勐混到曼弄村是一條柏油混合拳頭般大小的石頭鋪就的路。這樣修路的目的是為了限制汽車在山路上快速行駛。
 
  到了曼弄,向右拐,便上了這條波浪式的山路。盡管這條路不限速,也見不到交警的影子,但從來沒有司機會超速。
 
  “開到20(邁)以上,人的屁股是基本上離開座位的。”楊文說。
 
  越過這條長度為32公里的也許是中國最爛的山路,就到了也許是中國最富裕的村莊——老班章。這個因茶而富的村莊,現(xiàn)有127戶人家,每戶人家采茶的年收入均超過百萬。從這個村莊出去的茶,也以老班章命名。
 
  僅僅在10年前,把這個村莊稱為中國最窮的村莊也不為過。那時,他們甚至要到別的村莊討飯吃,才能保證一日三餐。
 
  在通往老班章的公路上,一些廣告商會把汽車廣告寫在四方形的木板上,就地取材,釘在公路兩旁的大樹上。其中一個悍馬廣告這樣寫道:遇山過山,遇水過水。
 
  在別的省份,通往鄉(xiāng)村的公路上,很難見到這樣的廣告。在內陸省份,我見過最多的廣告是摩托車,還有彩電,最普遍的就是一些床墊廣告。
 
  汽車一路揚塵,就算僅僅相差5米的距離,也絕對看不清楚前車的尾號牌。揚起的灰塵,落在行人身上,已是一頭灰白,就像剛在地上打了個滾。
 
  32公里的路盤旋在6座大山上,經過4個小時的顛簸,一個依三角形的山坳而建的村莊——老班章出現(xiàn)了。
 
  沒人要的茶葉
 
  朱琪上老班章村時,已經過了每年春茶最好的采摘期。她是勐海本地的茶商,在老班章茶最瘋狂的2007年后進入茶業(yè)行當。
 
  每年3月,都是最好的春茶采摘期。朱琪那時候壓根不敢上來,“賣得太貴了,手上都不敢壓貨。”此次上山,是應客戶要求,買了5公斤茶葉。今年老班章的古樹茶最低每公斤可賣到6000元,一些單株的古樹茶最高可賣到一公斤6萬元。
 
  朱琪覺得,這種瘋狂類似于2007年。因此,對于她這種小本茶商而言,規(guī)避資本風險才是第一位的。“客戶要,我就上來收點,客戶不要,我就不往這個方向來。”
 
  4月的老班章,只有老人還在留守,年輕人基本上都下縣城過傣族新年了。在村里,我偶爾見到一年輕人,長方形的鱷魚錢包緊插在屁股的右口袋里,牛仔褲配黑色的大頭皮鞋,頭上打著發(fā)蠟,閃閃亮。這種90年代初期在廣東流行的打扮,被這位年輕人復制到了村里。
 
  他也要去縣城,出門前,父親給了4000塊錢。他單身的二姐,拿了6000元,至于那個負責家里財務的大姐,他也不知道到底拿了多少錢。“就去縣城,玩兩天,就回來。”
 
  楊文的姐姐覺得,村莊富裕起來后,父母給孩子的零花錢“多得太過分了”。“他們已經忘了窮日子是怎么過的了。”
 
  朱琪第一次來到老班章村是2001年,那時她15歲,跟著姐夫上山為村民的房屋安裝不銹鋼。當時,這個村莊的房屋多數為木質結構。
 
  村民的熱情給朱琪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同現(xiàn)在村民的冷漠給她的印象一樣深刻。“那時候他們都是用口鋼杯泡茶給我們喝。”朱琪說,“現(xiàn)在連一小杯都不舍得給你喝了,頂多給你一瓶礦泉水。”
 
  不銹鋼安裝后,部分村民家里實在拿不出錢,便找朱琪的姐夫商量,是否可以用茶葉來抵部分不銹鋼的貨款。但她姐夫沒有同意,理由是茶葉拿回去沒人要。當時,一公斤茶葉最多只能賣到6塊錢。
 
  朱琪說,如果按照當時的市價,可以換回幾百公斤的老班章茶葉回來。“早知道這樣,我們換回來都發(fā)財了。”
 
  在當時的老班章,用茶葉當報酬似乎是一種習慣。“太窮了,拿不出錢,又不好意思讓人空手回去,就只能拿茶葉了。”村民楊文說。
 
  朱琪的朋友張永德記得,在茶葉還不值錢的時候,老班章村有一個產婦要生了,下山請了一醫(yī)生。為了感謝醫(yī)生,這家男主人隨手拿了一大袋老班章茶葉給他。醫(yī)生下山走到半路時,看到路邊有兩個南瓜,便把整袋茶葉倒在路邊,把兩個南瓜裝回了家。
 
  楊政民那時還是老班章村村委會的副主任,他是村里為數不多的讀過高中的3個人之一。村委會設在新班章,離家10公里,每次回家,繞山路,要走兩個小時。
 
  當時的勐海茶廠在村委旁邊設了一個茶葉收購點。老班章所有的茶葉都是通過這個收購點走向村外。茶農在跟收購點做買賣時,根本沒有議價能力。“他們說是多少錢就是多少錢。”楊政民說,那時候收茶葉,并沒有分古樹茶和小樹茶,只按等級分為一二三。
 
  如此,村民們摘茶動力沒那么積極。他們對茶園也不怎么打理,任由茶樹自生自滅,摘茶也只利用農閑時間,買多少算多少。“那時候,只要你愿意,你到任何一家茶園去摘茶葉都沒人說你。”楊政民說,也沒多少人愿摘,基本都是長在樹上,看著茶葉一片一片老去。
 
  搬出老班章
 
  老班章的茶樹在村民不理不睬的態(tài)度下逆勢生長,這主要得益于這里得天獨厚的地理環(huán)境。老班章村位于海拔1700米的布朗山區(qū)。冰川紀,青藏高原擋住了寒流,讓這里成為了地球上古老物種的天堂,最早的茶樹就是長在這里。
 
  茶樹的繁榮并未給他們帶去財富,這種環(huán)境反倒限制了別的農作物的生長,給村民造成了很大的生活困難。老班章村的土地很難種植別的物種,就連水田的產量也不高。這里5畝田的產量,還不如跟老班章相隔25公里的老曼娥村一畝水田的產量。
 
  在這種環(huán)境下,吃不飽飯是村民的常態(tài)。于是,逃離老班章成了當時很多人的想法。現(xiàn)在的衛(wèi)東村,以及新班章村都是由老班章村民搬過去后建設的村莊。
 
  當時,在沒找到合適地方搬離之前,老班章的多數村民只得到周邊稍稍偏遠些的荒地上開荒,種點土豆,以及水稻等農作物填肚子。楊衛(wèi)華的爺爺便是開荒者之一。
 
  1965年,經多年經營,此地逐漸繁榮,農作物產量也比老班章高得多,楊衛(wèi)華的爺爺便和其余60戶人家商量,干脆搬了過去,不再回老班章。日后,這里為仍居住在老班章的很多村民解決了吃飯問題。
 
  剛搬到這里時,村莊取名勐囡。一年后,中國爆發(fā)文化大革命。這里的村民為了表達他們誓死效忠毛主席的決心,便改名為衛(wèi)東村。雖然與衛(wèi)東村僅隔20公里,老班章村民得知文革時,這場運動已進入尾聲。如今,這些村莊的村民家里仍掛著毛主席的畫像,有些甚至還把瓷磚燒制的畫像貼在墻上。看到這個場景,我仿佛穿越到了90年代中期。那時,這種畫像在我生活的小縣城——瑞昌非常流行,幾乎每家每戶都會掛在廳堂的正墻。“你們拜佛,我們拜毛主席,都是一樣的道理。”當地一位村民說。
 
  搬到衛(wèi)東村頭幾年,在茶葉采摘季,楊衛(wèi)東的爺爺還常帶村民回老班章采茶。“那時剛搬到衛(wèi)東村,自己在這邊種的茶樹還沒長起來,空閑時就回老班章采茶自己喝,有多的再拿出去賣。”楊衛(wèi)華說。
 
  回去摘茶葉的還有新班章的村民,他們比衛(wèi)東村更早建村。
 
  他們在新村莊種的茶樹長起來后,就很少回老班章了。倒是留在老班章的親戚常去衛(wèi)東村或新班章村串門,討糧食吃。因為路途遙遠,又無人愿意打理,搬出老班章村的人就把茶園送給了村集體。
 
  當初,老班章的祖先搬到這塊土地居住時,怎么也不會想到,他們辛苦爭來的土地,子孫會因貧窮而逃離。今日老班章村所在地,是現(xiàn)老曼峨寨布朗族先民世居轄地。
 
  1476年,老班章村的哈尼族先祖——愛伲人,從毗鄰的格朗和山遷至此。他們?yōu)榱四茉谶@里長久生存下去,便向老曼娥寨布朗先人請求,把老班章村周邊的山地、林木、田壩及漫山遍野且已有數百年樹齡的大樹茶一并給他們。慷慨的布朗先人如數答應。
 
  后來,老班章愛伲人為了感謝布朗先人,每年歲末都會向老曼娥寨進貢谷種及牲畜,這個習俗一直保持到90年代末才結束。“那時候人口少,田地又多,大家都夠吃。”楊衛(wèi)華說,后來,人丁興旺,田地根本不夠分,一些敢面對現(xiàn)實生活的人才開始尋求往外面居住,先后經歷過兩次人口遷出。
 
  未遷出的李開華,依然記得去衛(wèi)東村親戚家討糧食的情況。雖然老班章離衛(wèi)東村只有20公里路程,但他每次都要走一天。“都是山路,很難見得到人。”李開華說,每次串門就帶點茶葉,回來就可從親戚家?guī)б恍〈竺?。他基本上每兩個月就要跑一趟衛(wèi)東村。
 
  搬到衛(wèi)東村、新班章村“可以吃飽飯”的消息傳到老班章后,留守村中的人非常羨慕,包括李開華在內的多數村民在斷糧的情況下,都會跑到這兩個村莊討糧。以至于李開華他們都想搬離老班章。
 
  最終,李開華還是放棄了。他覺得,先前搬過去的人早已站穩(wěn)腳根,而自己過去卻只能從頭開始,“還不如守在老村里等機會。”
 
  通往山外的路
 
  這個與世隔絕的村莊,當村民們得知文革時,已是1974年,革命已近尾聲。為了跟上潮流,他們在村里也搞起大批判,但形式卻沒有外面世界的那么激烈。他們把一個此前是地主的人拉出來,讓他寫了一封檢討書交給村委,然后就放回家了。“當時村里人以為這就很厲害了。”李開華說。
 
  村莊的節(jié)奏比外面的世界總是慢了半拍。老班章村民也想讓村里跟外面世界接軌,把運動搞得轟轟烈烈,可文化大革命結束了。1976年,毛澤東在北京逝世??纱謇锏玫竭@個消息已是兩年之后,這個村莊仍在繼續(xù)文化大革命,依然批斗那些前地主。
 
  直到有一天,老班章的村民才從來自衛(wèi)東村的親戚口中得知,原來革命已經結束了。他們這才明白,要開始一種新的生活。
 
  這一次,這些從來沒有出過大山的老班章人,終于超過了中國的節(jié)奏。1981年,在村民的要求下,他們開始把茶園以及田地分到各戶。楊政民說,那時候他們根本就沒有聽說過小崗村。1978年,安徽小崗村18戶村民,冒著坐牢的危險,開始了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揭開了中國農村改革的序幕。“集體的時候,村民的積極性太低了,種的糧食又吃不飽,大家都覺得應該自己干自己的。”楊政民說。直到1982年1月1日,中國共產黨歷史上第一個關于農村工作的一號文件正式出臺,才明確包產到戶、包干到戶都是社會主義集體經濟的生產責任制。
 
  建國5年后,布朗山鄉(xiāng)政府成立,老班章歸其管轄,但因山路遙遠,政府人員除了送毛主席畫像,基本不到村里。楊政民說,這倒給了老班章村民一個自治的機會。
 
  幸好,他們不知道分田到戶的危險。“如果知道這樣做要坐牢,誰愿意冒這個險啊,就算餓死,也得跟著吃大鍋飯。”楊政民說。
 
  分田到戶后,老班章村民種農活的積極性明顯提高。1980年代末,這個村莊的民眾終于脫離饑餓。如果天公作美,他們種的糧食剛好可以解決自己的溫飽。
 
  但茶樹上的葉子依然不值錢。當時的中國,可口可樂才是一種讓城市人著迷的飲品。10年前,中美建交3個小時后,可口可樂宣布進入中國市場,之后的第三個星期,第一批可口可樂產品從香港經廣州運到了北京。
 
  為了慶祝糧食豐收,他們在老班章村的空地上跳了一整夜的哈伲族舞。但他們的命運,仍像在茶樹上隨風飄動的葉子,不可掌控。“那時候真不想別的,能吃飽飯就好了。”楊政民說,也是從那時候開始,他們結束了愛伲人世代獰獵的日子。“那時候田地很遠,我去趟我家的田要走13公里,要走3個小時才到,一般男子走路快的話要兩個半小時才到田地。當時我們種田的時候,雞一叫就爬起來,天亮就到田里,那時候真辛苦。”
 
  解決溫飽后,老班章村民開始不滿足黑暗的生活,尋求光明。1992年,老班章村倡導村民“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從原始森林中的羊腸小道,將幾百根水泥電桿抬上布朗山,終結了世代靠火塘和松脂照明的黑暗。
 
  “要致富,先修路。”“養(yǎng)兩個娃,不如養(yǎng)一頭豬。”此后,這種白底黑字的宣傳標語,在中國鄉(xiāng)村的墻上隨處可見。
 
  10年后,有了光明的老班章村民開始謀求打通跟外面世界聯(lián)通的道路。此時,楊政民已是老班章村的副書記。“我們村也要改革開放。”但顯然,老班章人執(zhí)行了標語的第一條,拋棄了第二條。在這個村莊,超生成了常態(tài)。
 
  4月15日,在下山的路上,楊文指著波浪式的山路,說“這些都是我們當年一鋤頭一鋤頭挖出來的”。他覺得,現(xiàn)在的路已經算得上歷史上最好的了。盡管依然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
 
  當時,路修到一半,挖到了石頭山,用鋤頭已經很難挖下去了,村民們垂頭喪氣。楊政民帶著兩個村民找到縣政府。此時,他們正趕上了政府鼓勵在鄉(xiāng)村修建公路。2003年,中央政府在農村地區(qū)啟動了一項為期兩年的建設工程,準備修建近二十萬公里的鄉(xiāng)村公路。這個數字,超過了之前半個世紀中國在鄉(xiāng)村修建的公路里程的總和。
 
  勐??h政府接著老班章村民挖不動的路繼續(xù)修下去,讓這個村莊結束了與世隔絕的日子,也讓外地人和老班章人重新認識了茶樹上的那些葉子。
 
  “突然發(fā)現(xiàn),樹上長的哪是葉子啊,都是錢。”楊政民說。
 
  長錢的茶樹
 
  村里修通公路的頭一年,在收購站上班的白新文(音)找到楊政民,希望他能單獨做點茶葉出來。“只要做出品質,他給我14塊錢一公斤。”楊政民說,他樂得不行,當時的茶葉送到收購站每公斤最貴只能賣6元。
 
  白新文要了10公斤,但楊政民為了茶葉的質量,只做了5公斤。這個茶葉作為樣品帶到了廣東。當時楊政民拿到了70塊錢,這對于年收入不足一千塊錢的他來說,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廣東老板喝完老班章的茶后,大喜,便再向白新義要茶。隨后,白新義以每公斤20塊錢的價格向楊政民要了15公斤茶葉。2003年,已從村委副書記改任副主任的楊政民辭掉工作,專心為白新文做茶。
 
  2004年,當楊衛(wèi)華到老班章收購茶葉時,價格每公斤已漲到40元。這年開始,老班章村里開始陸續(xù)出現(xiàn)陌生人。“那些廣東商人自己到村里來收購了。”楊政民說,村民們意識到茶葉沒有那么廉價后,不再主動把茶葉送往收購點,而是留在家里,等待客商上門來收。
 
  收購站的人意識到危機,也開始主動上門服務,跟廣東商人競價。此時的村民基本沒有市場意識,一般都是客商出多少錢他們就認多少錢。有一次,一客商到楊文家里收茶葉,愿意以每公斤60元的價格收購。楊文聽后,把自己恨得咬牙切齒。就在20分鐘前,他把茶葉以每公斤40元都給了收購站。當時他還覺得走了好運,一轉身,卻沒想,收入少了好幾百塊錢。
 
  80,120,150,180,200。當年底,老班章的茶葉以這樣的速度漲到了200元一公斤。且那時候,還沒有大樹茶和小樹茶之分。
 
  上山的外來人越來越多,村里人也開始下山消費。他們買回來的多數是手機,雖然那時村里還沒有信號,但都喜歡把手機別在腰上。村民們對另外一種商品——保險(放心保)柜的需求也很大,因為去縣城存錢不方便,村民多數把錢放在家里。
 
  在信用社上班的楊春平做了一個統(tǒng)計,老班章村一年的流動資金有一個億。于是,他開始游說村民把錢存到他所在的信用社。
 
  一開始,沒有村民理他。“他們都覺得把錢放銀行里不安全,他們還是習慣了那種原來的生活,什么都用現(xiàn)金。”楊春平說。
 
  慢慢地,楊春平的一些親戚答應可以試試。當親戚把這些錢拿到信用社時,楊春平聞到一股霉味,摸上去粘粘的,放到數鈔機上,這些錢無法通過。他只得讓親戚拿著吹風機,把錢吹干再存。
 
  后來,再去存錢的人都知道,在家把錢曬干了再去縣城。2013年底,農村信用社在老班章開了第一個村級銀行。僅僅4個月時間,銀行的存款額就達到了四千多萬。
 
  隨著時間的流轉,祖先留下來的茶樹成了他們現(xiàn)在的財富。老班章人開始善待茶樹,每年都會給茶園松兩次土,除草、剪枝更是經常。茶葉成了家庭的主要收入來源。此時,新班章的人開始回到老班章,向村委會負責人索要之前送給村里的茶園。“有利益了嘛,他們當然就想要回去了。”楊政民說。
 
  但老班章村民沒有人愿意讓出分到手的茶園。“隔了那么多年,要不是我們每年去除草,茶樹早死了,現(xiàn)在可以賣錢了,他們就想到茶園了,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啊。”老班章一村民說。
 
  幾個村莊的村民都沾親帶故,他們也不好意思把事情鬧得太僵,幾次溫和的討要無果后,新班章人只得放棄。衛(wèi)東村在后面見機行事,見新班章人維權無果,也不好意思向老班章村委開口。如今,一些村民仍在私下說,老班章人賣的是他們的茶葉,花的是他們的錢。說這話時,村民臉上帶著羨慕。
 
  200、300、400、600、1200……老班章茶一路上漲,瘋狂到了2007年。唐海濱是一家茶廠的副總經理,他記得,當時山上的村民還只習慣用現(xiàn)金交易,他有次上山,帶了3000萬現(xiàn)金,裝了幾個蛇皮袋。
 
  這些錢的一部分最終又通過那條路,回流到縣城。城里人對老班章村有諸多抱怨,他們覺得老班章人把城里物價抬上去了。“他們進家電城,就跟進了菜市場一樣,什么都不講價,拉一車就回了。”
 
  老班章村民也不知道茶葉到底值多少錢,他們只知道,他們睡一覺起來,價格又漲了。他們覺得不管喊多少價,都會有人要。“那一年真是瘋了,外地來收茶的人見茶就要,不僅是老班章,別的普洱茶也是翻倍地漲價。”楊衛(wèi)華說。
 
  在這樣的情勢下,村民們也學會了隨口喊價。有次,北京來的一個茶商向楊政民買茶,楊要1200元一公斤,但茶商只愿出1000元。交易失敗,北京茶商走后不久,楊政民轉身又遇一茶商,他喊1400元一公斤,茶商頭也不回,從隨身帶的袋子里拿出十幾疊錢,數給了他。
 
  楊政民拿著錢,還沒回過神,茶商就走了。他覺得跟做夢一樣,甚至懷疑“那人到底是不是傻子”。
 
  部分村民在利益面前開始變得不誠實。在老班章村,我碰到一位東莞茶商,他只準備在山上看看,不買茶葉。2007年,這位茶商在當地收了7戶村民的純料茶葉,回到東莞后卻發(fā)現(xiàn),只有兩家是純的,其余5家摻雜了別的次品毛料。這一年,美國次級房屋信貸危機爆發(fā),投資者開始對按揭證券的價值失去信心,引發(fā)流動性危機。
 
  不僅本村人,外村人也瞄準了老班章。一位外村人趁著夜色,通過山道,把兩袋臺樹茶拖到老班章,第二天一早,以每公斤1200元的價格賣給了一位茶商。當時,這種臺樹茶最多值200元一公斤。
 
  這種事情終被發(fā)現(xiàn),村民們也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利益需要自己來保護。他們便商量,每兩戶一天輪流在進村的唯一一個路口把守,不允許任何人帶茶葉進村。另外,本村村民也不得作假,一經發(fā)現(xiàn),5年內的茶葉收入要充公。
 
  就在老班章村民著急“錢怎么花”的時候,美國的次貸危機終于引爆全球金融危機。2008年,這場危機完全失控。包括老班章在內的普洱茶,應聲下跌。普通普洱茶跌回十幾塊錢一公斤,老班章則跌回2005年的價格——400元一公斤。
 
  很多還未來得及把手中的茶葉出手的茶商在這波投資中傾家蕩產。黃宏寬在勐海經營一個茶廠,他1000萬買進來的茶葉,最后100萬就轉給了別人。他最終還是扛了下來,“扛不下來的,就跳樓了,勐海就有好幾個。”
 
  老班章村民的情緒也不太穩(wěn)定,他們擔心,“以后誰還會上山買我們的茶葉?”村民減少了去勐??h城的次數,“把錢存著過日子。”
 
  當年11月,國務院推出4萬億投資計劃,意在提振中國經濟。此時,一家茶廠進駐老班章,建立茶葉基地,愿意跟村民建立長期合作。
 
  中國經濟在“興奮劑”中一路高企,老班章的價格在這種趨勢下,逐漸回暖。楊政民和許多村民一樣,覺得有救了,紛紛與這家茶廠簽訂了合作合同。“不用愁了,鮮葉摘下來就賣給他們。”楊政民說。
 
  盡管老班章村民很努力地采摘茶葉,盡量可能不拋棄任何一片可以用水來泡的葉子,但老班章茶葉的產量跟市場銷售的數量永遠不成正比。一位知情者說,老班章每年的產量為20噸左右,但在市場上銷售的遠遠超過了100萬噸。
 
  這致很多人真假顛倒。楊衛(wèi)華說,前年,一位上海商人向他要10公斤老班章,他特意去了村里一趟,給上海商人寄了過去。卻沒想,上海商人喝完后,給他回電話說,“兄弟,你怎么可以騙我呢,我以前喝過的老班章不是這個味。”
 
  楊衛(wèi)華把錢退給商人,讓他把茶葉寄回來,掛電話后,他再也不聯(lián)系這個商人了。“喝了一輩子假茶,喝到真的,就以為是假的了。”
 
  憂傷的年輕人
 
  在古樹茶價格上揚之時,楊政民慶幸自己在2000年做了一個“非常正確”的決定。
 
  那年勐??h政府決定,為了提高茶葉的產量,通過行政命令讓茶農對茶樹進行低改。“就是把大茶樹砍掉,讓它重新長枝發(fā)牙,這樣茶葉的產量就會多出很多。”楊政民這樣解釋低改。
 
  為了鼓勵茶農積極性,縣茶葉辦的人允諾村民,只要參加低改,每家可得一袋化肥。茶葉辦的人雇了十多輛摩托車,把化肥送到老班章,楊政民堅決不同意,村民也沒一人愿參加低改。茶葉辦的人氣得連化肥都不要,轉身就下山了。“祖宗留下來的東西,不能隨便砍。”
 
  在老班章人拒絕低改時,附近幾個村莊的人正在積極地響應政府號召。老曼娥村就是其中之一。“老班章的古茶樹都是我們的先人留給他們的,我們要是那時候不砍,我們的茶葉肯定比他們賣得貴。”老曼娥村民玉光先說。
 
  “這個政策,在只講茶葉產量的時候,是很正確的。”回過頭看當時的低改,勐海縣茶葉研究所一工作人員說。“老班章當時之所以沒砍,就是因為他們太懶了,茶葉不值錢,他們覺得勞動付出不值得。”
 
  隨著時間的流逝,卻沒想,這種懶為老班章日后積下了巨額的財富。在這種財富還沒有套現(xiàn)為人民幣之前,老班章的女孩開始向往外面的世界,她們通過村莊那條修好不久的泥巴路,背著行李,奔赴東莞打工。她們再也不甘心復制長輩們的生活——守在村莊,然后等到待嫁之時找個村里的適齡男青年結婚。在通往山外的路修通之前,老班章村的男男女女基本都是村里通婚。“外村的女孩子不愿意嫁進來,嫌太窮了,村里的女孩子又出不去。”楊政民說。
 
  小諾(應采訪者要求用化名)是老班章村外出打工最早的一批女孩子之一。她坦承,外出打工就是尋找離開村莊的機會。人潮中,她期望找到可以托付終身的人。在工廠里,她認識了一個湖南男孩,嫁了過去。那時,小諾心里竊喜,終于可以過上另外一種生活,“至少可以比村里好。”在隨后的幾年里,小諾也未帶著老公回老班章。那幾年里,村里外出打工的女孩基本沒有再回到村里。
 
  村里的男孩則遵從父輩繼家守業(yè)的傳統(tǒng),只得在村中從少年熬成白頭。大量的女孩外出,導致村里男女比例嚴重失調,因此村中至少有10年沒有辦過結婚喜事,直接導致村小學招不到生源而關閉。
 
  這一切問題都在茶樹上的葉子套現(xiàn)后迎刃而解。2009年初,老班章茶葉價格開始第二輪瘋狂,回到兩年前的水平。隨后,從來沒帶老公回過老班章的小諾,帶著老公回來了。她發(fā)現(xiàn),只有回到老班章,才可以讓她們的生活變得更好。
 
  憑著家族關系,小諾和老公在村里開了一家餐館——只有4張木桌子。如今,這個村莊總共有了4家餐館。顧客主要來自于村民。楊政民說,村民富起來后,很多人圖方便,就直接叫餐館送餐。
 
  現(xiàn)在年輕的女孩,沒人再像小諾一樣,去外面改變自己了。她們只想在村里找個好對象。“嫁到外面去,嫁人家太窮,沒條件比村里好的,她們不愿嫁,比村里條件好的,又沒人愿娶她們。”一村民說。
 
  有條件后,村里的男人不再愿意娶本村女人,他們大多以娶外村的女人為榮。“現(xiàn)在大家都比著,覺得把外面的女人接進村了,就是有面子。”楊政民說,如此,導致村里開始出現(xiàn)大齡剩女。
 
  10年無喜事后,如今迎來了井噴期。楊政民說,最近幾年,他每個月都要喝一次喜酒。當年,村里兩個30歲還娶不到老婆的人,在他們40歲之時,各自把外村的姑娘接進了家。“這幾年結婚的,30歲上下年紀的人多一些。”
 
  村民們希望能像城里人一樣住上樓房。2009年,它村成了一個大的建筑工地。政府為了體現(xiàn)老班章的富裕,特意為老班章的新建設規(guī)劃了一番。村民們終究覺得他們的效率太低,等不及,各自建房。“規(guī)劃還沒下來,就有人開始建了,有一家建了,后面的人都跟著建了。”楊政民說。
 
  如今,村里的別墅,越野汽車,城里的商品房,成了老班章每戶人家的標配。“都是一次性匯錢買的,沒有人會去貸款。”
 
  村里的年輕人更多喜歡追求身體上的刺激。一位常到老班章做生意的茶商說,有一次,村里一個年輕人為招待朋友,把他們請到縣城一家賓館,然后端出一盤小麻。
 
  2007年后,布朗山派出所每年都要到老班章為年輕的村民做一次尿檢。第一次,查出了5位青年跟毒品有染,年齡均在16歲左右。老班章一村民把這視為父母對孩子太寵愛了。他甚至覺得父母給孩子的零花錢多得太過分了。
 
  “他們總覺得錢可以解決一切問題。”楊春平說。
責編: 深水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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