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之后再無茶 摘自《茶葉秘密》

  張岱晚年在給自己寫的墓志銘《自為墓志銘》里說到自己的一生:“……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師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shù)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斷炊?;厥兹昵?,真如隔世。……好著書,其所成者有《石匱書》、《張氏家譜》、《義列傳》、《瑯環(huán)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闕》、《四書遇》、《夢憶》、《說鈴》、《昌谷解》、《快園古道》、《傒囊十集》、《西湖夢尋》、一卷冰雪文行世。生于萬歷丁酉八月二十五日卯時。……明年,年躋七十有五,死與葬,其日月尚不知也。故不書。”不到三百字,一個紈绔子弟的一生就這么完了。

  一個人過著錦衣玉食、縱情聲色犬馬的日子時,能想到晚年如此凄涼?貧困潦倒,簞食瓢飲,還好,縱是國破家亡,還有山林可退,還有詩文可讀,張岱說自己好這個好那個,其實最好的不過是文字而已。在艱難的處境中,依舊懷著很好的心情,親自去選好將要入土的墓地,并自撰墓志銘,這是一種淡然的心態(tài),也是世家公子才有的氣度。

  我在《生命是一場自我表揚》一文中說,漢語里有一種自我表揚的精神,生命何其短暫,不自我謳歌一番,豈不白來世上一遭?隱逸就其本質(zhì)來說,正是懷著對生命的自我表揚,才不茍于世、時,倘若一個人不認同自己,又怎么會選擇那種自以為好的生活呢?

  漢語中那些光焰萬丈的人物,大部分都是自我表揚的高手,清人鄭板橋說,“為文須想春江之妙景”,方能“悅心娛目”;這還不是重要的,惟有這樣,才能富貴安逸。王維、杜牧、李白等人列為貴人、才人、仙人,收獲在文章之外。反之,滿紙凄苦,滿腹牢騷,容易使人陷入困厄之境,像韓非子、李賀、孟郊、賈島一類,非文章不好,蓋其無“春江之妙景”,加之此等人要么短命,要么大器晚成,十足不是學(xué)習(xí)的榜樣。面對“春江之妙景”,只有大聲歌唱。

  張岱就是這樣一個謳歌自己的高手,說得出“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人也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的人,大約對人性是了然于心的。也或者,張岱羅列了那么多的愛好,只是為了在那些癖好領(lǐng)域里多一些人,否則,難免有孤獨,張岱畢竟是繁華里頭的過來人。

  還是影響過張岱的寫作的袁宏道說得更透徹一些,他在《袁中郎隨筆·瓶史》里非常深刻地說:

  “稽康之鍛也,武子之馬也,陸羽之茶也,米顛之石也,倪云林之潔也,皆以僻而寄其磊傀儶xié逸之氣者也。余觀世上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之人,皆無癖之人耳。若真有所癖,將沈緬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錢奴宧賈之事。古之負花癖者,聞人譚一異花,雖深谷峻嶺,不憚蹶jué躄bì而從之。至于濃寒盛暑皮膚皴cūn鱗,汗垢如泥,皆所不知。……是之謂真愛花,是之謂真好事也。若夫石公之養(yǎng)花,聊以破閑居孤寂之苦,非真能好之也。夫使其真好之,已為桃花洞口人矣,尚復(fù)為人間塵土之官哉!”

  換言之,張岱“淫茶”足以使其忘記任何不快之事。將自己的生命灌注、沉溺于愛好之上,實際上是對“錢奴宧賈之事”等鄙俗的反駁,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有太多的美好值得去追尋,遠離俗世才可以找回生命的內(nèi)在真諦。而仕隱之爭,兩種價值觀在一人身上的博弈,自明代而徹底分裂。受王士禎追捧的孫枝蔚在《溉堂文集》里揶揄過癖好帶來的形式化名士,“時之名士所謂貧而必焚香必啜茗,必置玩好,必交游盡貴者也”,也恰恰說明此風(fēng)是何等之盛。

  但張潮也說,“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不獨人也,物亦有之。如菊以淵明為知己,梅以和靖為知己,竹以子猷為知己,蓮以濂溪為知己,桃以避秦人為知己,杏以董奉為知己,石以米顛為知己,荔枝以太真為知己,茶以盧仝、陸羽為知己,香草以靈均為知己,莼鱸以季鷹為知己,瓜以邵平為知己,雞以宋宗為知己,鵝以右軍為知己,鼓以禰衡為知己,琵琶以明妃為知己……”

  也正是這樣,張岱談茶論水,才開創(chuàng)了前所未有的格局,寫出了之前有茶癖之人不敢寫的文字,在陸羽、皎然、梅堯臣、歐陽修、范仲淹、蘇軾這些人筆下,茶與人還有隔離,縱使妙語連珠、好詞連綿,卻總顯得誠惶誠恐、捉襟見肘,沒有放開來的自在肆意,甚至是橫蠻霸道之感。用文字拿捏人性,張岱超過以往的任何茶葉書寫者。且看他的《閔老子茶》:

  周墨農(nóng)向余道閔汶水茶不置口。戊寅九月至留都,抵岸,即訪閔汶水于桃葉渡。日晡,汶水他出,遲其歸,乃婆娑一老。方敘話,遽起曰:“杖忘某所。”又去。余曰:“今日豈可空去?”遲之又久,汶水返,更定矣。睨余:“客尚在耶!客在奚為者?”余曰:“慕汶老久,今日不暢飲汶老茶,決不去。”

  汶水喜,自起當(dāng)爐。茶旋煮,速如風(fēng)雨。導(dǎo)至一室,明窗凈兒,荊溪壺、成宣窯磁甌十余種,皆精絕。燈下視茶色,與磁甌無別,而香氣逼人,余叫絕。余問汶水曰:“此茶何產(chǎn)?”汶水曰:“閬苑茶也。”余再啜之,曰:“莫紿余!是閬苑制法,而味不似。”汶水匿笑曰:“客知是何產(chǎn)?”余再啜之,曰:“何其似羅岕甚也?”汶水吐舌曰:“奇,奇!”余問:“水何水?”曰:“惠泉。”余又曰:“莫紿余!惠泉走千里,水勞而圭角不動,何也?”汶水曰:“不復(fù)敢隱。其取惠水,必淘井,靜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磊藉甕底,舟非風(fēng)則勿行,放水之生磊。即尋?;菟q遜一頭地,況他水耶!”又吐舌曰:“奇,奇!”言未畢,汶水去。少頃,持一壺滿斟余曰:“客啜此。”余曰:“香撲烈,味甚渾厚,此春茶耶?向瀹者的是秋采。”汶水大笑曰:“予年七十,精賞鑒者,無客比。”遂定交。

  《世說新語》里滿是對談式的八卦文字,漢語精神卻從此折射而出,影響千年。人議論人,本為常見,但關(guān)鍵點又在于誰評價誰,所謂名士之論,在于話由誰說出來。曹操一句話就可以嚇得劉備掉了酒杯,因為說話的是曹操。

  張岱筆下,閔汶水仍是不世出的高人,茶品鑒水自有高見,如果不與“速如風(fēng)雨”這樣的高手過過招,怎么能讓自己的茶道有所進步?武人找高手比劍,文人找高手斗茶,這亦是傳統(tǒng)。

  問題是,隱逸高手,哪有這么容易見客的?一開始,張岱聽朋友說起江湖上有那么位高手,慕名前往拜訪,好不容易找到,話不過三句,閔汶水扔下他們?nèi)フ夜照攘恕?/p>

  閔汶水有高人風(fēng)范,不管來者何人,一概以“等”字處理之。等的人也耐心十足,誠意敬意有加:“慕汶老久,今日不暢飲汶老茶,決不去。”

  氛圍造得足夠,高人也開了顏,比賽進入程序。名人喝茶,硬環(huán)境上,茶配器方面有所革新增減。再次強調(diào)的是,與前代最不一樣之處在于,明代有了專門茶室,明人對空間的要求最終導(dǎo)致了所謂明代精致生活的誕生。

  茶室是茶空間里最為引人矚目的,這在明代非常講究,《閔老子茶》里,“導(dǎo)至一室,明窗凈兒,荊溪壺、成宣窯磁甌十余種,皆精絕。燈下視茶色,與磁甌無別,而香氣逼人,余叫絕。”決斗開始了!

  張岱小呷一口,問閔汶水:“這茶產(chǎn)于何方?”

  閔汶水隨口回答說:“這是閬苑茶。”(閬苑茶,產(chǎn)地在四川,閬苑是傳說中的仙境之地。)

  張岱再細啜了一口說:“莫騙我,這茶雖是閬苑茶的制法,但味道卻不像?”

  閔汶水偷偷一笑說:“那你說是哪里的茶?”

  張岱舉杯再品吸了一口茶后慢慢說道:“我覺得應(yīng)是羅岕茶。”(羅岕茶在明代開始就很受推崇。)

  閔汶水聞言吃了一驚,吐吐舌頭說:“奇!奇!”

  張岱又問道:“這水是哪里的水?”

  閔汶水說:“是惠山泉。”(惠山泉在無錫,是宋代比較推崇的泉水,歐陽修就覺得惠山泉為第一泉。在明代關(guān)于泉水的著作很多,朱權(quán)的《茶譜》給出許多名泉所在,惠山泉已經(jīng)為第二;許次紓的《茶疏》說,明代比較時尚的水依舊是無錫的惠山泉。)

  張岱道:“不要再騙我了!惠山泉運至南京路途遙遠,千里致水而不見其水之老,這是什么道理?”(水貴活,唐宋都有千里運水的故事,后來都遭到揶揄,就在于,千里之水,已是死水。明代人崇尚梅雨水。)

  “其取惠水,必淘井,靜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磊藉甕底,舟非風(fēng)則勿行,放水之生磊。即尋?;菟q遜一頭地,況他水耶!”

  閔汶水道:“實在不相瞞,這真的是惠山泉,只是在取水前先掏干凈泉井,然后在一邊等著新泉出來,蓄而沉淀之后,才打水。而不是等打上來,發(fā)現(xiàn)山石泥沙都沉淀到瓶底。而且運回來的路上,順風(fēng)而行,沒有過分搖曳,可以說這水沒有雜質(zhì)。比起尋常區(qū)區(qū)的惠山泉來都猶勝一籌,何況其他的水?”(這種取水法,今天已經(jīng)實用,許多去游玩的人都會有這樣的體會,在龍?zhí)端∷疾捎么朔?。?/p>

  說罷,閔汶水又情不自禁地吐了吐舌頭,自言自語道:“奇!奇!”

  閔汶水言未畢即離席而去。過了一會兒,又持來一壺茶為張岱斟滿,說:“你再品味一下這茶。”

  張岱細細品鑒后說:“這茶香氣濃烈撲鼻,味甚渾厚,一定是春茶!剛才煮的茶則是秋茶。”

  閔汶水哈哈大笑說:“我已七十歲了,所見精于鑒賞茶的人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你!”

  于是兩人遂成忘年交。

  其實我每次看到《閔老子茶》,會想起普洱茶狂熱之時,許多有鼻子有眼的故事。楊海潮先生收集了許多普洱茶笑話發(fā)表在《普洱》雜志上,有一個故事說,某人能在一米開外就聞得出茶是何處產(chǎn)的,一喝,就能告訴你這茶的年份,茶樹所在的海拔,當(dāng)時的氣溫,是在何地存放的……這些故事和《閔老子茶》一樣,都有在場的人,言之鑿鑿,也許今天的笑話就成為了明天的傳奇,那么楊海潮先生的本意也許就會被篡改了。

  明代許多寫茶的人,還自己動手做茶,這也與以往時代不一樣。唐宋時代,煎茶也好,斗茶也罷,都還是操作層面。茶與人還沒有完全融合,茶與人發(fā)生的關(guān)系是單向度的,茶品與人品的關(guān)系,在于找出來的相同。在明代瀹茶過程中種,開始有了很深的互動,《閔老子茶》是最佳的文本。斗茶斗的是輸贏,收獲的榮辱,人在茶外;瀹茶注重的是提升、肯定與慰藉,人在茶內(nèi),拔高書寫,為的是“吾道不孤”,茶罷人現(xiàn),而不是人走茶涼、茶的精神、奧妙就在其中。

  張岱在《陶庵夢憶·禊泉》一文里,將自己的專業(yè)眼光和盤托出:

  惠山泉不渡錢塘,西興腳子挑水過江,喃喃作怪事。有縉紳先生造大父,飲茗大佳,問曰:“何地水?”大父曰:“惠泉水。”縉紳先生顧其價曰:“我家逼近衛(wèi)前,而不知打水吃,切記之。”董日鑄先生常曰:“濃、熱、滿三字盡茶理,陸羽《經(jīng)》可燒也。”兩先生之言,足見紹興人之村、之樸。

  余不能飲舄鹵,又無力遞惠山水。甲寅夏,過斑竹庵,取水啜之,磷磷有圭角,異之。走看其色,如秋月霜空,噀天為白;又如輕嵐出岫,繚松迷石,淡淡欲散。余倉卒見井口有字劃,用帚刷之,“禊泉”字出,書法大似右軍,益異之。試茶,茶香發(fā)。新汲少有石腥,宿三日,氣方盡。

  辨禊泉者無他法,取水入口,第撟舌舐腭,過頰即空,若無水可咽者,是為禊泉。好事者信之,汲日至,或取以釀酒,或開禊泉茶館,或甕而賣及饋送有司。董方伯守越,飲其水,甘之,恐不給,封鎖禊泉,禊泉名日益重。會稽陶溪、蕭山北干、杭州虎跑,皆非其伍,惠山差堪伯仲。在蠡城,惠泉亦勞而微熱,此方鮮磊,亦勝一籌矣。長年鹵莽,水遞不至其地,易他水,余笞之,詈同伴,謂發(fā)其私。及余辨是某地某井水,方信服。昔人水辨淄、澠,侈為異事。諸水到口,實實易辨,何待易牙?余友趙介臣亦不余信,同事久,別余去,曰:“家下水實行口不得,須還我口去。”

  不與惠山泉比,就不足以說明禊泉之妙;不拉出陸羽,亦不能證明自己的能力與見識。所以還是天下第一的泉,還是品茗高手坐鎮(zhèn),還是一樣的氛圍,與《閔老子茶》行文思路一樣,張岱該出場了。

  張岱文字,沒有平淡,放眼皆是繁華,令貧困凄苦之人,多眼福之虞。張岱總有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必是奇異之事,荒郊野外,也有日月之美,區(qū)區(qū)破字,還有王羲之墊底,就是腥味四溢,亦能煥發(fā)與眾不同的茶香。為喝到更好的茶,無他,還是“等字決”,三日后直到腥味散盡,泉水不咽而入腹,禊泉大事已成。

  發(fā)現(xiàn)之后,就是分享與掠奪。

  市井走卒,往來商賈都慕名而來,為茶、為酒,為禮……有權(quán)者生了貪婪之心,下了“封字決”,禊泉名聲更大,宣告了諸多名泉的退場,直逼惠山泉。張岱有顧慮,否則直接可以把惠山泉滅了。滅陸羽容易,要滅歐陽修、蘇軾一輩,就得掂量掂量,這是張岱對文字的敬仰,無他,好泉只是為文字服務(wù),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今日讓時尚教主張岱狂妄一把。時尚會令人瘋狂,古今皆然。“須還我口去”,到不如說,還我的字來更切題。

  有好水,豈能無好茶,請看《蘭雪茶》:

  日鑄者,越王鑄劍地也,茶味棱棱有金石之氣。歐陽永叔曰:“兩浙之茶,日鑄第一。”王龜齡曰:“龍山瑞草,日鑄雪芽。”日鑄名起此。

  京師茶客,有茶則至,意不在雪芽也。而雪芽利之,一如京茶式,不敢獨異。三峨叔知松蘿焙法,取瑞草試之,香撲冽。余曰:“瑞草固佳,漢武帝食露盤,無補多欲;日鑄茶藪,‘牛雖瘠僨于豚上’也。”遂募歙人入日鑄。

  扚法、掐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一如松蘿。他泉瀹之,香氣不出,煮禊泉,投以小罐,則香太濃郁。雜入茉莉,再三較量,用敞口瓷甌淡放之,候其冷;以旋滾湯沖瀉之,色如竹籜方解,綠粉初勻,又如山窗初曙,透紙黎光。取清妃白,傾向素瓷,真如百莖素蘭同雪濤并瀉也。雪芽得其色矣,未得其氣,余戲呼之“蘭雪”。

  四五年后,“蘭雪茶”一哄如市焉。越之好事者,不食松蘿,止食蘭雪。蘭雪則食,以松蘿而纂蘭雪者亦食,蓋松蘿貶聲價俯就蘭雪,從俗也。乃近日徽歙間,松蘿亦名蘭雪,向以松蘿名者,封面系換,則又奇矣。

  日鑄在浙江紹興會稽山,這個地方非常有名,相傳春秋末期,越國著名冶煉大師歐冶子“采金銅之精于日鑄嶺下”,在這里打造過許多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名劍??滴酢稌h志》引《黃氏青箱記》說:“千載之遠,佳氣不泄,蒸于草芽,發(fā)為英華,淳味幽香,為人滋養(yǎng)也。”歐陽修在《歸田錄》里說:“草茶盛于兩浙,兩浙之品,日鑄第一。”日鑄茶自古有名,歷史上有許多人贊嘆過。北宋楊彥齡《楊公筆錄》中說:“會稽日鑄山……茶尤奇,所收絕少,其真者,芽長寸余,自有麝氣。”明清兩代,日鑄茶成為紹興的八大貢品之一。

  張岱選這么一個地方做茶,大約有故鄉(xiāng)情結(jié)的成分,當(dāng)然,這個地方也確實有名。張岱依舊是選在好山、名人、高手中出場。瑞草雖好,不適用,還是日鑄茶好,“牛雖瘠,僨于豚上”(再瘦的牛也能把豬壓垮),也就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之意。

  張岱與高手合作,采用安徽松蘿茶的制法,在日鑄茶中加入茉莉配以改造,結(jié)果日鑄雪芽“色如竹籜方解,綠粉初勻,又如山窗初曙,透紙黎光”。張岱并不滿足于此,他還把改造后的日鑄雪芽重新命名,“取清妃白,傾向素瓷,真如百莖素蘭同雪濤并瀉也。雪芽得其色矣,未得其氣”,張氏日鑄雪芽被命名為“蘭雪茶”。

  “蘭雪茶”與“禊泉”經(jīng)歷類似,但結(jié)局迥異。四五年后,“蘭雪茶”打開局面,稱霸一方,成為飲茶者的新寵,風(fēng)潮再次因時尚教父張岱發(fā)生改變。那些安徽人,居然把自己的松蘿茶改名為“蘭雪茶”了,“封面系換,則又奇矣”。飲茶潮流與風(fēng)俗,大約是幾年就好換一換,張岱沒出“奇”字,但故出驚奇態(tài),表明對自己相當(dāng)滿意,又表揚了自己一把。

  后世多有人在茶葉營銷上學(xué)習(xí)張岱者,先包裝山水,再拉幾個名人句子或者字畫文字之類墊底,之后原料與制法采用乾坤大挪移東拼西湊,換個時尚花哨的名字,便全力向市場推銷。許多人做不好,原因只有一個,沒有一個像張岱這樣的人,可以寫出神乎其神的文字。“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對茶來說,這個蕭何也許是陸羽,是李白,是張岱……也許是任何一個人。從茶葉被人品飲以來,茶再也不屬于自己,而是屬于人。

  人在草木間,草木如詩,美人如織,那是逝去的美好。

  當(dāng)茶作為一種媒介,變成一種時尚引領(lǐng)生活時,我看到的是人與人的關(guān)系,看到的是漢語里那種無法磨滅的謳歌精神。

  國破家亡,流離山野,從紈绔子弟到潦倒老人,縱是一世再短,也有七十多年光景。找不到抱怨,找不到失落,斗轉(zhuǎn)星移,相伴的,是破床、破桌、破鼎、破琴、破書……只有山水、茶夢依舊。

  張岱之后,再無茶,再無茶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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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編: ah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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