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喝茶，很少自己泡，往往是兩分錢一碗的大碗茶，解渴。二十四歲以后，知道茶有很多種，而且還講究明前、雨前。從此戀上了信陽毛尖，一喝就是十多年，偶爾也夾雜著一些個龍井、毛峰、銀毫之類的，但是它們都是同一大類，緑茶。緑茶講究早春的，越早越好，尖小。泡起來，小尖尖一只只上豎著，像跳舞。讓茶氣慢慢從杯口飄起，濕潤著難以忍受的北方干燥的雙唇，茶香撫面，仰靠在椅子背上，自我陶醉一番。如果想像力豐富，或許還會聯(lián)想到采茶姑娘的美貌，耳邊會響起采茶時的山歌，這種愜意的生活像東坡所描繪的：“食罷茶甌未要深，清風(fēng)一榻抵千金。腹搖鼻息庭花落，還盡平生未足心。”自己也曾有首詩曰：“一榻清風(fēng)消亂緒，三杯碧水洗閑愁。茶香不是原來味，玉手纖纖無意留。”
2002年，到臺灣教書半年，帶足了毛尖，入境的時候還有點擔(dān)心，會不會被臺灣海關(guān)當(dāng)茶販子讓交關(guān)稅。
學(xué)校的大辦公室里，常常有教師閑下來，泡一壺茶請同事們品嘗，這才喝到了真正的臺灣烏龍茶。當(dāng)然我也會故意閑下來，也請同事們喝我的毛尖，大家嘴上說好，可是看神色都有點不對。當(dāng)時覺得，烏龍茶能叫茶嗎？全是大樹葉子。喝慣了緑茶的人都知道，茶越嫩越好，而這烏龍茶片片都是老葉子。
但是，喝茶畢竟不能以老嫩論，如此則見與兒童鄰。喝茶喝的是滋味，所以味道才是硬道理。喝著烏龍茶，像是清晨漫步在森林之中，耳邊是鳥鳴，吸納的是森林的木香，有時有樟木的感覺，有時會有松柏的感覺。這是另一種茶。我將自己帶的毛尖（是按我每天的量計算好的）拿出一些送給品毛尖時神色不是特別難看的同事，當(dāng)然也接受了他們送的烏龍茶。自己也跑到商場采購一些，比毛尖便宜太多了。臺灣的茶，就像臺灣人的工資，教授月薪臺幣八萬，副教授七萬，助理教授六萬，差別不是很大，不像北大，差五六倍是常見的。最貴的大禹嶺差不多四百圓人民幣，當(dāng)然也有二三百的，其次是梨山茶和阿里山茶，二百多一點，凍頂烏龍往往還不到二百圓。而且這都是“臺斤”，六百克。信陽毛尖，八百圓一斤都不能算太好的茶，成千上萬的都有。臺灣的茶，包裝幾乎都一樣，全是真空。回大陸時，將鐵盒子扔掉，將學(xué)校送的禮品全轉(zhuǎn)送給學(xué)生，騰出空間來裝茶葉，又有點擔(dān)心起大陸的海關(guān)來。
以烏龍茶為口糧，而那年月在大陸很難買到臺灣烏龍茶，即使偶爾遇到，也都是天價，好在臺灣朋友得知我的口糧改成臺灣烏龍了，就會每年寄贈。再后來，臺灣茶在大陸普遍了，價格也回歸正常。我的毛尖成了偶爾一品的茶，常常是剩久了還要扔掉一些。
多年來，我出差很少帶相機甚么的，必帶的是茶，茶具。量都比自己的口糧要大一些，因為常常請朋友到我的房間來品茶。2005年到福建去開會，會后大家旅游，分成兩隊，一隊是武夷山方向，一隊是泉州方向。我們?nèi)莘较虻娜松?，十幾位教授組成，福建師大的譚學(xué)純教授以東道主身份帶隊。晚上，我請全體到我的房間喝茶聊天，聊到了天快亮，先喝我的臺灣烏龍茶。后來譚教授拿來了他隨身帶的茶具，泡他隨身帶的安溪鐵觀音。結(jié)果是叫好聲不斷，他說是他的一位博士生送的，那博士生家長開茶莊。
這鐵觀音雖然也是真空包裝，但是更講究，每七克一小包，里面還再包上一層薄塑料，取茶時不會亂掉。雖然和臺灣烏龍茶都屬于半發(fā)酵的烏龍茶，但是它的香則與臺灣茶有很大的差別，喝著它，不再是漫步森林，而是走在遍地蘭花的花園里，極濃郁的蘭花香讓人有點招架不住。含在口里，有微微的酸味，禁不住會生出口水來。譚教授說，那不是酸，是茶的“韻”，果然是搞語言學(xué)的。趁著還在泉州，又狂購了一番鐵觀音，加上譚教授送的，夠喝一陣子了。
但是鐵觀音并沒有取代臺灣烏龍茶的口糧地位，一個人在森林走一會兒，會到花園里再轉(zhuǎn)一轉(zhuǎn)的，道理就這么簡單，但是毛尖就剩下的更多了。我很少購茶，朋友都知道我是茶道中人，所以往往送比較好的茶葉。雖然有些過去沒有聽說過，后來網(wǎng)上一查，還都是當(dāng)?shù)刈钪?，而且很貴的茶，當(dāng)然也有杭州的龍井、黃山的毛峰等等。初喝這些茶，喝不出初喝臺灣烏龍、安溪鐵觀音的感覺來。
云南的朋友少，和普洱打交道自然是比較晚的事了。2008年，到云南大學(xué)參加國際宋史會議，云南大學(xué)以禮品的方式，送每位參會者一餅普洱，包裝很漂亮，竹制的圓盒。因為不懂它，也就沒有喝的欲望。幾天后，被旅游團拉到七彩云南，參加普洱茶的知識講座，美麗的茶小姐講生普熟普之別，講該飯前喝還是該飯后喝，講怎么喝讓人胖怎么喝讓人瘦。我最怕規(guī)則，喝茶如果還講究這講究那的，還是算了吧。但是去了七彩云南，又是隨旅游團的，還是要購一些茶的，否則導(dǎo)游會很不高興，會影響下面到西雙版納之旅的。
回到北京，在無聊的時候，想起了普洱，早忘了講座的內(nèi)容，取出茶餅，捌了一塊，和泡鐵觀音方法差不多，而倒出的湯像碘酒，沒有茶香，有股米粥的味道。從此封存普洱，沒有再喝它。北大承澤園是北大家屬區(qū)最美的小區(qū)，大都是些小樓，我的福利房就座落在這里，但是它實在是太小了，搬出去后，這里辟為私人茶會所，房子的四周被葡萄藤、月季花等植物包圍著，房間里則有三張茶桌，擺上龍井、碧螺春、毛尖、祁門紅、大紅袍、濃香鐵觀音、清香型鐵觀音，當(dāng)然少不了臺灣各個山頭的烏龍茶?？墒莵淼呐笥眩瑵u漸點普洱的人多起來，這里的普洱還是當(dāng)年在昆明購的。再后來，被朋友請去喝茶，我點鐵觀音或臺灣烏龍茶，而朋友則點普洱。
普洱真的值得喝嗎？中文系有一位教授，是資身普洱專家，有一次，我說：“我還是喜歡鐵觀音和臺灣烏龍，起碼很香。”他說：“應(yīng)當(dāng)說普洱更香。”我覺得很奇怪，上次喝的，一點香味都沒有。便開始在網(wǎng)上搜集有關(guān)普洱茶的資料，了解普洱的發(fā)展史，看普洱的各種圖片。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研究，雖然沒有寫出論文，但是已經(jīng)差不多可以紙上談普洱了，該進入實踐階段了。從網(wǎng)上購了幾十種，有生有熟，熟茶很快就被淘汰掉了，這種人工催熟的茶，總讓人聯(lián)想到打了激素的動物，感覺不好。有05年以前的，有05年以后的，有臺地茶，有野生茶?？傊?，每天幾乎都有快遞來送茶葉，而且每次快遞員幾乎都會問：您家是開茶莊的嗎？
為了盡快進入角色，打破了過去每天三次泡茶的習(xí)慣，一天能泡十多次，有時同時泡四五種，和老婆一起品，雖然女人的味覺遲鈍一點點（名廚無巾幗便是明證），但是老婆也是常常陪我從凌晨兩點品到天大亮。細細品味，再對照網(wǎng)上大家的評論、專著的分析，漸漸鎖定了幾種。
論品牌，關(guān)注最多的是大益茶，它像是股市上的藍籌股。初入股市的人，應(yīng)當(dāng)首先考慮藍籌股，最大的特點是風(fēng)險小。雖然漲得也慢，但是跌幅也總不是特別大。大益的茶，種類繁多，我首先是明白了嘜號的含義（這個嘜就是MARK的音譯）。但是不明白，為甚么7532比7542價格低百分之三十，因為喝慣緑茶的人都知道，級別越高的茶，應(yīng)當(dāng)量越小，價格自然也就越高?？墒瞧斩皇沁@樣，茶界最著名的理論就是：茶無好壞，只有合不合你的口味之分。喜歡7542的人多，自然價格就高，與茶的級別無關(guān)。
因為剛生產(chǎn)一兩年的茶青味太重，喜歡青味的人不會多吧。所以，茶至少要放個兩三年，當(dāng)然，大益也生產(chǎn)一些配有老茶的茶，如今年的銀大益，青味就不是特別重，但是還是放一放好。我沒有耐心等它們陳化，解決的方法就是直接購有些年份的茶。就大益而言，05年的茶，價格高出新茶幾倍乃至十倍，04年以前的甚至高百倍，性價比不是很好。所以，就將目標(biāo)放到06至08年的茶上。有人以為，大益的茶幾乎都是配方茶，不如純料茶來得純粹，這對煙民來說，不重要，因為我們抽的烤煙，也幾乎全都是配方煙，豫煙、魯煙、云煙，甚至關(guān)東煙都會摻一些，達到口感最佳為止。純料茶，像過去的焊煙，雖然正宗，但是我們畢竟追求的是口感。后來又看到大益在06年推出六十周年的紀念茶，配方是0622。從茶的級別上看，這是最高級別的了，是用7532配上比7532價格高三四倍的92方磚組合起來的，配方變化不大，只是選料更好一些，而其價格比單純的7532還低，先購了兩餅660克的，感覺還不錯，比其他茶都好喝一些。令人心煩的是茶餅過大，又是機械壓制的，過實，轉(zhuǎn)化不是很夠，每次取茶都把茶搞碎很多，可惜。所以得知還有200克的餅，便購了一件，這一件（100個餅）如果做半口糧，即平時再配些別的，夠兩年了，那么兩年后呢，所以又購了08年產(chǎn)的0622，是375克的餅。
除了大益，還有下關(guān)、中茶都屬于比較大的品牌，也都分別購了一些，中茶的感覺實在不好，而且不同的茶，差別也很大。下關(guān)茶以沱茶最為叫響，其次是磚茶，所以下關(guān)茶主要是選這兩種。下關(guān)沱茶味比較沖，從緑茶轉(zhuǎn)來的人往往比較喜歡溫和一些的。04年的寶焰方磚感覺還不錯，從茶級上看，大概是最低一級的，幾乎全是碎的棍棍棒棒，但是味道還行，比較柔和，茶湯介乎生熟之間。因為知道大益也產(chǎn)生沱茶，今年生產(chǎn)的春尖青沱打得就比較響，價格也天天看漲，為了現(xiàn)喝，就購了05年的青沱，還行，價格已經(jīng)高于06年的0622了。所以，如果現(xiàn)在購茶想等到八年以后再喝，大益的沱茶是比較好的選擇，新沱茶價格比較低。
隨著更深入的研究，便想探一探深不可測的古樹茶。這些茶，價格差別極大，同樣號稱老班章、刮風(fēng)寨的，動輒就是幾千上萬一餅，雖然網(wǎng)上也可以找到幾百圓一餅的，假的居多。調(diào)出谷歌地圖，仔細研究和老班章相近地形、相近水資源、相近緯度的產(chǎn)茶區(qū)，研究各個山頭，大益08年的五彩孔雀是五座山不同的接近純料的茶，一款一款品嘗，然后是各家各廠自己經(jīng)營生產(chǎn)的茶，沒有敢論件購，怕上當(dāng)，最多是一提，大多是一餅，甚至還有些是僅購些茶樣。結(jié)論是，老班章、刮風(fēng)寨的野生古樹茶并不合我的口味，過苦。當(dāng)然價格也太高，這絕對不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真的很苦。其他的大樹茶，感覺要好一些。這些純料茶，年份久些的價格都過高，而近一兩年的，仍然擺脫不了那令人討厭的青味，所以選擇08年的。這些茶往往都是傳統(tǒng)石磨手工壓制的，相比機器壓制的較松一些，這樣，四年的茶轉(zhuǎn)化和大益機制的六年轉(zhuǎn)化也差不甚多。
朋友問我，以后還會不會回到鐵觀音、臺灣烏龍或者緑茶上，我說不會的。為甚么？那就是普洱的魅力所在了。
鐵觀音，茶的級別差不多的，味道也都相似，當(dāng)然有的廠大有的廠小，有的暴利，有的微利，但是你總會找到相似的，這么說吧，一款三百圓一斤的鐵觀音，可能和另一廠的八百圓一斤的鐵觀音味道差不多，雖然價格上有差別，但是茶質(zhì)、茶味是接近的。但是普洱就不同了。很難找出不同茶廠風(fēng)格味道相近的茶，同一茶廠，不同配方的自然不同，但是同一配方，不同年份也不同，如果你的味覺靈敏，會有一種感覺，同一茶，每天幾乎都不同。同一次品飲的同一壺茶，每一泡都不同。相同的茶，喝出不同的味道，唯普洱能也。
單調(diào)不好，每天同樣的味道，會出現(xiàn)審美疲勞。而品普洱，雖然總的大趨勢是一致的，但是細微的變化總讓人難以捉摸。二十多年前有詩云：“閱盡百花皆相似，靜觀一朵方不同”，用到普洱茶上比較合適。每次泡茶前，都會產(chǎn)生一種期待感，想知道今天泡出來的會是甚么味道。遇一普洱道中人，說普洱不僅每個季節(jié)有變化，每天都有變化，晴朗的天氣和陰雨綿綿的天氣，泡出來的普洱絕對不同。真有點神乎其神了也！
喝茶，要的是茶香！緑茶的清香、烏龍茶的木香、鐵觀音的蘭花香、紅茶的過膩的濃香，都是茶之本。它與一些小資泡花草茶又不同，花的香是輕薄的，一層而已，而茶的香則是深層的，甚至數(shù)不清多少層。普洱茶的香與其他茶又不同，是立體的，既有陳放而致的“陳香”，又有自身深藏的“樟香”或“梅子香”，還有……等會兒再說。普洱茶的香展示的方式與其他茶也不同，其他茶的香，撲面而來；而普洱茶的香，往往是猶抱琵琶半遮面，先給你點澀，給你點苦，然后香才伴著茶的甘而慢慢撩開面紗，如同緩緩步入花圃，讓你漸入佳境。
一層層不同的香甜過后，你覺得茶味盡了，該換了，且慢！或許普洱茶的最美妙的、其他所有茶都不具有的香此時即將出現(xiàn)，那就是蜜香。所有的苦、所有的澀都已經(jīng)化去，雙唇有了點粘粘的感覺，茶味平和柔滑，茶湯好像是誰悄悄放了蜜，蜜香會隨著升騰的茶霧飄送到你的面前。此時此刻，世界漸漸隱退，而生活的苦、生活的澀卻沒有隱退，而是轉(zhuǎn)化，轉(zhuǎn)化為蜜香。此種境界，我想陸羽、盧仝怕也未曾夢到過！
來源：新浪博客
作者：北京大學(xué)李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