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馬奶茶

　　八月的草原小城自然平靜得如同一位遲暮老人，街上行人很少，種種跡象告訴我，此地似乎正處于“夏乏”期。詢問后方知，這只是一種表象，勤勞勇敢的哈薩克人已經(jīng)騎駿馬，趕畜群，前往遠(yuǎn)處的阿爾金山深處的夏季牧場進(jìn)行務(wù)實(shí)的生產(chǎn)。
　　我沒有在城里久留，立即前往牧區(qū)，去追尋這些“逐水草而游牧”、“設(shè)屯營而田作”的浪漫辛勞的民族。
　　沿入疆公路西行，越過當(dāng)金山口，地勢越來越高，漸感呼吸不暢，汽車在公路上以不很快的速度爬升，景色已有很大變化，在一個接一個植被稀疏的山包間不時閃現(xiàn)出一座大型的帳篷和一群吃草的牛羊。
　　我們到的那座帳篷非常大，入門但見地上鋪著三層地毯，迎門順篷壁放著家具、被褥等生活用品，看樣子主人家境倒頗殷實(shí)。
　　白天是看不到壯年男人的，只有女主人——一位哈族老阿媽，還有她的一個孫子和二個孫女在家。
　　我被安置在門右的氈子上坐下，老阿媽立即端上一碗褐白色的飲品，我聞到有一股酸酸的香味，接過一飲，那酸釅醇厚的味道讓人立即覺得都市意義上的奶茶或酸奶都僅僅是一種低劣的贗品。
　　語言不通，也好，倒少了多余的客套，連飲三碗之后，不由有點(diǎn)不好意思。老阿媽并不說話，只是瞇起眼睛含笑望著我又添了第四碗，并且指示孫女在我面前擺上一大盤油炸果子和一盤像麥芽糖的白色塊狀食物。
　　我默默地吃著、喝著，感受到一種城市中并不多遇的濃郁的信任和親情，一家四口人都看著我笑。
　　見我只是吃油果子并舉起右手大拇指以示味美，小男孩忽然說：“吃這個，很好吃。”并抓起幾個放在我面前，一聽講漢語我立即有一種他鄉(xiāng)遇故知的喜悅，我吃了一口，知道這是一種用酸奶濃縮風(fēng)干的奶制品，小男孩告訴我這叫“奶疙瘩”，放牧?xí)r吃上幾塊可以充一頓飯。特定的地域，聰明的民族在長期與自然抗?fàn)幹邪l(fā)明了極富地域性的特色食品。
　　話題自然轉(zhuǎn)到奶茶上，原來剛才所吃食物都是由馬奶制成。怪不得風(fēng)味特別，另有韻味。
　　看來小男孩十分了解自家的食品，告訴我馬奶茶有兩種，一種是鮮馬奶擠出后在火上燒開并下入茶葉，待涼后濾掉茶葉裝入壺，便可飲用；另一種是略經(jīng)發(fā)酵后的馬奶煮茶而成。馬奶茶最大的功效有二個：一是生津解渴，特別持久；二是富含營養(yǎng)，可補(bǔ)消耗。
　　小男孩向他祖母說了句什么，老阿媽便拿過奶桶、茶葉（茯磚茶），并做了一個攪拌的動作讓我看，無言中使我明白了這種高原風(fēng)味的用料與工藝。
　　氈帳的中央支著一只火爐，煙筒從氈房頂部的圓口中伸出，一縷光射在這個區(qū)域，老阿媽的活動范圍似乎只有這么大，她一直雙膝脆地，象古人長跽，殷勤地為家人及客人添茶遞食物，沒有一句話，卻讓人體味到一種無言的愛，這愛博大、質(zhì)樸，散發(fā)著母性的氣息。我們民族的歷史如果抽掉其中虛偽和做作的部分，文明凝縮的那一部分不正是這深沉似海，廣博如天的厚愛嗎？這種愛渾厚、樸素，讓人感受到恢復(fù)良知、蘇醒人性。
　　老人安詳?shù)刈⒁曋业囊慌e一動，象細(xì)細(xì)打量遠(yuǎn)古的一件器皿；我也打量著老人，只感到這老人就如顏魯公筆下一個大大的“人”字。
　　吃得再想吃卻張不開嘴，喝得再想喝卻倒不進(jìn)肚里，怕老阿媽又要為我添奶茶，只好把碗端在手口，正不知所措，小男孩雪中送炭地告訴我將碗放在面前并分開右手五指罩在碗上，這樣就表示茶飯吃夠了，并做了示范。我如法炮制，老阿媽看著笑了。
　　一個民族在這樣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中，繁衍發(fā)展幾千年，并在不斷書寫和豐富著本民族歷史，這需要忍和韌兩大素質(zhì)，方會到達(dá)彼岸，從酸奶茶中我品出了這種忍耐后的韌性，它如同奶茶的后味，充溢著一種發(fā)展的張力。
　　都市中的人真應(yīng)該品評一碗地道的奶茶，每一個人……
　　告別的時候，老阿媽把奶疙瘩往我的衣袋里塞了一把又一把，我沒有阻攔，那是一位老母親的心意?。?br /> 　　她又舀了一碗酸奶茶，執(zhí)意讓我喝下。
　　氈賬門口牧羊犬撒著歡，三個小孩笑著看我，我用中國人極少用的禮節(jié)——緊緊擁抱了那位至今連姓名都不知的哈薩克族老阿媽！感謝她老人家對我的盛情和真情。
　　老阿媽眼里噙滿淚水……
　　車開出老遠(yuǎn)我讓停下，走出車，回頭望去——在高高的藍(lán)天下，圓圓的氈賬前，老阿媽宛若一棵樹屹立在土崗上，風(fēng)吹動著她美麗的裙子……
　　大家無言上車，又馳向遠(yuǎn)方。
　　好多年過去了，老阿媽，您，還好嗎？
　　還有我那遙遠(yuǎn)的大草原、奶疙瘩和那洋溢著深情的酸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