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報登載:一枚茶葉的近親和遠親

  一股清澈的熱流撞擊著透明的玻璃壁,旋即彈濺回來,裂成晶亮的若干股,把杯底幾枚黛綠干枯的莖葉卷入懷中,滲透,浸潤,不一會兒,枯瘦的葉片魔術(shù)般舒展開身子,顏色也一點點向灰綠過渡,直至鮮嫩如初生。香味也凝結(jié)成汽柱裊娜地升起,打濕湊近的鼻孔和眼睛,一片氤氳中,你望見遙遠的煙雨迷蒙的山野。

  不大嗜茶的人,大抵也會喜歡泡茶的過程。泡茶是一種還原,還原茶葉的本形,還原種植它的土地的生態(tài),還原滋養(yǎng)過它的陽光、月光、云雨和露水。

  喝茶,其實是喝天地之靈氣,日月之精華。

  因為這推理,我對好茶漸生熱情和好奇,一邊品茶,一邊想象各地的山川風(fēng)物。

  在我之于茶有限的視野中,狗牯腦不算最知名的豪門,卻是記憶極深的一種。不僅因口感芳醇,也因?qū)@個鄉(xiāng)土氣濃郁的茶名不明就里,到底是茶葉像狗腦袋,還是茶產(chǎn)地和狗腦袋有關(guān)呢?

  六月初我在江西省遂川縣的湯湖溫泉附近,望見了那座酷似公狗腦袋的山峰,被梯狀分布的茶園層層地包圍、簇擁。站在平地仰視,有乳白的煙云腰帶般纏繞;登上鄰近的一座茶山,仍覺得那“狗腦袋”高不可攀。帶路的人說,要想登上對面的主峰,起碼要兩三個小時,此時暮色已如馬群在遠處的峽谷匯聚躁動,很快就將席卷而來。

  遠遠地眺望,狗牯腦茶王第八代傳人家?guī)讞澃讐ν呶萸对诖渚G的“狗腦袋”下,醒目而和諧。去過那里的人說,屋前還有古老的桂花樹,桂花的香氣參與到茶香的發(fā)育中,使得它具有了別樣氣息。有文章為證,一作家坐在屋前喝了一杯新茶后,多年后都褪不掉舌尖的余香。

  這夸張的說法在我看來一點不玄乎,因為這縷茶香的背景實在是太深厚太廣闊了。

  腳底和四周的茶山連綿起伏,重巒疊嶂。作為羅霄山的余脈,這一帶的茶山海拔均在六百米以上,最高峰超過千米。這里土質(zhì)肥沃含硒,山間四季云霧蒸騰,晝夜溫差大,有著適合茶樹生長的獨立小氣候。

  湯湖鎮(zhèn)狗牯腦山是狗牯腦茶的圣土和大本營。在外圍拱衛(wèi)這圣土的,還有許多重要的“關(guān)系戶”。

  緊挨湯湖的左安桃源村的梯田是狗牯腦山的近親,曾被網(wǎng)友評為全球十大最美梯田之一。我在微雨中攀登,車子沿著四米寬的狹窄山道盤旋近一小時才到達。山巔的能見度不足百米,云霧把梯田的壯闊隱藏起來,卻藏不住水田的清秀面孔和田埂的俊美線條。它的美和茶山很接近,呈階梯狀向天空遞進,有宗教般的莊嚴感和儀式感。

  更遠的新江鄉(xiāng)石坑村,一片楠木林令我大開眼界,這一樹種在江西其他縣份較少發(fā)現(xiàn),在石坑村后的山崖上卻繁衍成林,數(shù)量不是幾株、十幾株,而是驚人的幾百株、近千株,大多有著頂天立地的雄性氣概。蓋因此村自古有一風(fēng)俗,誰家新添了男丁,就去山上栽一株楠木。伴生的荷樹那梔子花般的落英密集地灑落在林間小道,像是無聲而有形的贊嘆。

  衙前鎮(zhèn)溪口村的棋盤洲被蜀水的碧波環(huán)繞供奉,洲上綠影蔽日,不足兩平方公里的小洲分布著苦櫧、楠木、毛竹、松、杉等樹種共五十六種,地表還匍匐著草珊瑚、繡花針、麥冬等珍貴中藥材十多種,像個微縮的江西植物標(biāo)本園。其中大大小小的楠木一千多株,最大的一株宋代古楠胸徑近六米,五六個成人牽手也難以合抱,樹冠也達八百多平方米,像在天地間撐起了一把巨傘。

  毫無疑問,石坑和棋盤洲都是狗牯腦茶的親戚,蜀水是它的表姐,楠木是它的表哥。

  相似的遠親,還有衙前鎮(zhèn)上鏡村的古樟樹林,樹齡大多在百年左右,最老的一株,接近千年。它們是狗牯腦的叔伯吧。

  年歲最長的親戚,當(dāng)屬衙前鎮(zhèn)塅尾村的千年羅漢松,此樹胸徑近二米,樹冠近四百平方米,就羅漢松這個樹種而言,能長成如此規(guī)模確屬罕見。尤為不易的是,它從唐代起以標(biāo)準(zhǔn)的挺立姿勢站到現(xiàn)在,毫無疲憊老邁之態(tài),枝葉繁密果實飽滿。以年齡論,它可當(dāng)狗牯腦的爺爺,從相貌看,頂多算是大伯。

  我無緣走遍遂川,在一天半的走馬觀花中,就發(fā)現(xiàn)了狗牯腦的諸多親朋好友。

  研究心理學(xué)的人基本都認同一個規(guī)律,一個人品性的養(yǎng)成,除了基因,也往往同它的家教和成長環(huán)境存在因果關(guān)系。我覺得一種名茶的脾性和品質(zhì)的形成,也同茶園和比茶園更大的生態(tài)背景有關(guān)。狗牯腦山的水土和氣候是茶葉品質(zhì)的保證,但這方水土的養(yǎng)成,則得益于遂川縣的整體生態(tài)。

  光緒年間,縣官想把棋盤洲的宋代楠木當(dāng)作貢品獻給皇宮,砍伐時卻被聞訊趕來的村民合力阻止。村民們手牽手抱著樹干說:先把我們砍死,再砍這棵樹。

  遂川的歷史和現(xiàn)實中,類似的事還有很多。前幾年,上鏡村有株古樟被外地客商看中,想出重金移植,村人不同意。對方就指使人乘著月黑風(fēng)高用硫酸潑根把古樟燒死,然后提出,樹既死,留在上鏡也無用,不如當(dāng)作木材高價出售。當(dāng)?shù)厝嗽谔靸r的誘惑面前也有過動搖,最終未松口,把死樹留在原地警示后人。他們擔(dān)心一旦開了先例,就會有第二第三株古樹被謀殺。

  這樣的故事令我在感慨之余,更堅信了一個判斷,狗牯腦茶之所以能香得這么濃郁,香得這么持久,是因為它有眾多近親和遠親做后臺。

  表面看,這后臺是一個個楠木傳奇、古樟傳奇、羅漢松傳奇,更強大的后臺是,作為一個少田多山的農(nóng)業(yè)縣,大多數(shù)遂川人至今仍對家門外的自然保持著虔敬之心。

  石坑村生男丁種楠木的習(xí)俗,雖同重男輕女的舊思想有關(guān),卻也透露出一個信息,遂川人可能是把山林樹木當(dāng)作命來愛護的:樹木旺,則人丁旺。

  這信念,正是一縷茶香最深廣的生存背景。

責(zé)編: 水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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